前两天公司所在的楼里有人跳楼,其实每年这幢楼都会有人跳楼死,因为楼下的7层都是百货公司,中间为镂空的中庭,跳楼的人都是从6层或者7层热闹的人群中突然跃下。他们从不挑选时间,也不顾这时间是不是正好百货公司最热闹的时候,就只顾着自己跳下,所以结果还是幸运的,因为并没有无辜的路人被跳楼的人压死。
这次跳下来的人落在一家冰淇淋店里,没有砸伤店员和顾客,只是落在了一只蓝色的塑料盒里,大概与里面放着的威化饼干们在一起。这家冰淇淋店我平日常去,店员特别热情,常常在你坐着吃一捧冰淇淋球的时候,突然集体唱起歌来,欢乐到吓人一跳,简直觉得不应如此。而那天的事情发生以后,整个冰淇淋店当然都被封锁起来,没有人,灯也暗着。同事间听到的都是这样的故事:女孩与妈妈去百货店7楼的舒适堡健身办理退卡手续,结果那儿的人不让退卡,转身之间,女孩就已经从围栏上跃下,是二十岁都不到的年纪。虽然心里想说,是什么事情让你如此着急去死,。但是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揣测的就是人心,谁也不知道别人的身体里正遭受怎么样的折磨,所以还是不要随便评说。
第二天下班后,再次经过冰淇淋店,已经在照常营业了,人们照常地排队,店员们依然突然唱起欢乐的歌来。只是有些路过的中年人会指指点点地悄悄说,看啊,看啊,就是那儿,昨天就是那儿跳楼死了个人。
到了第三天,自然也就被忘记了。
曾经有个朋友问我:"你身边有没有死过什么朋友啊?"我想了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大概是因为同龄人现在虽然不再青春年少,但是也都正当年。
"那你呢?"我问。
"有啊,虽然也并不是什么亲密的人。"他想了想说,"当年他是个留级生,我们都快忘了他到底留了有多少级。他喜欢做的事情除了在学校里四处拗分外,还有便是成日坐在学校的沙坑里挖坑,挖好坑以后掩一层硬纸板,再故意叫人来跳。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里面挖了坑,但是没有人敢不跳,他为这样的事情就很开心。之后有一次他在坑里撒了碎玻璃,倒没有叫人来跳,只不过体育老师清理沙坑的时候一脚踩进去,伤得很严重,大概断了筋骨。那老师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自那以后他——
"后来呢是谁死了?"我问。
"后来我们都毕业了,他还是没有毕业。我也离开了家乡。放暑假回去的时候陪妈妈坐轮渡过江看亲戚,路上迎面碰到他,他瘦得几乎脱了人形,倒是认得我,毕竟过去的沙坑我也没有少跳。他跟我打了个招呼,递了根烟,然后从雨衣里掏出一叠碟片来,说黄片要不要。我妈妈就在旁边,这种情景简直让人想要去死。结果第二天我再坐轮渡回来的时候,发现他死了。"
"怎么死的?"
"被人打死的。我从没想过最后是他被人打死,一直觉得应该反过来才是对的。"
"你什么感觉?"
"奇怪嘛,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还经过了现场,那天下雨,他就死在路边的,也看不到血,身上被盖了东西,一大群人围着,我碰到了中学里好几个同学,那时候大家都放暑假,成天还都是在这条街上晃悠。大家也就彼此打了个招呼,说,唉,是那谁谁谁,便各自回家了。"
"这样的事情,说起来,我也遇见过。"
"你是怎么样的?"
"有天我在上班时突然接到朋友电话说,早上我家那幢楼有个人跳楼了。我不信,明明我中午出来上班的时候,外面风平浪静的,什么都没有。结果晚上回家吃饭时,爸爸说真的有人跳楼了,而且就是住在我家楼下的。据说是得了很长时间的抑郁症,她的爸爸从家乡过来照顾她。结果早晨她跟她爸爸要杯水喝,只不过是倒杯水的间隙,她就从窗台上跳下去了,十六楼。"
"你们认识吗?"
"说不上来。她就住在我楼下,是个老师,三十岁的独身女。有几次半夜里她把音乐声音开得特别响,我去敲过她几次门。人看着倒是爽朗,长得也干净,以后在电梯里碰到都会攀谈几句。后来知道死的是她,心里咯噔一下。但是自己仔细想了想,这种咯噔一下也并不是为了她的死而难过,只是惊异,惊异到还忍不住立刻打电话跟几个朋友说。"
"确实是这样,没有难过,只是惊异。"朋友说,然后我们俩都沉默了。
为什么对死亡这种事情,竟然也表现得如此冷静,到了冷淡的地步。其实自己心里也真的是不太明白的。现在想起来,最早经历过的死是爷爷的。那时只有小学一年级而已,大人们或许彻夜未眠,独独我一个人在大床上还安睡了整晚。早晨是被妈妈叫起来的,妈妈说,快去跟爷爷说声再见,不然就来不及了。我睡眼惺忪去到爷爷的床前,被推搡着毫不情愿地说了声爷爷再见。因为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是大人们却不知道为什么忌讳在我面前直接说起,总想找种委婉的方式。
爷爷死后的将近二十年间,奶奶都是独身我想不起来她原本是个怎么样的老人,但反正自从爷爷死后,她就性格孤僻,终日独处于阁楼间,九十年代初上海那场乙肝盛行时,她得病,从此更是将自己与我们的生活完全隔离,就连吃饭,也都是自己另起炉灶,说是怕传染给我们。而对于我呢,她也不再与我手拉着手走路,甚至不再让我坐她坐过的椅子,睡她睡过的床,不再让我进她的房间。乙肝早就治愈了,而这样的后遗症却一直持续到她死,也就是那将近二十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