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澄已经很多天没有外出了,两个星期前答应交给人家的漫画,现在还没有画好。那个可恶的编辑昨天在他的电话答录机上留下一段说话:「李澄,我在等你的画,要截稿了,不要再逃避,面对现实吧!」他才不需要这个黄毛丫头教他面对现实。
这份工作是他的旧朋友符仲永介绍给他的,他看不起这张报纸,如果不是为了付租金,他才不会接下这份工作。今天早上,那个编辑又在电话答录机上凶巴巴地留言:「李澄,快点交稿,否则我们不用你的画了;还有,总编说要你在漫画里加一些性笑料。」李澄索性把话筒搁起来。他打开一扇窗,十一月了,夹杂着楼下那家「云芳茶室」的咖啡香味的微风吹进这所局促的小房子里,那一棵画在墙上的圣诞树,已经剥落了大部分,只剩下一大块绿色。他肚子有点饿,站起来走到冰箱找点吃的。冰箱里只有一个硬得象石头的面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吃剩的。李澄在墙上找到薄饼速递店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去叫外卖。女店员在电话那一头说:「大概要等四十五分钟。」不久之后,有人拍门,李澄去开门,一个穿制服的年轻小伙子站在门外。「我们是送东西来的,你的门钟坏了。」「多少钱?」李澄走进屋里拿零钱。小伙子回头跟后面的人说:「抬进来吧。」「抬什么进来?」
李澄问。两个搬运工人吃力地抬着一个长方形的大木箱进来。「我叫的是薄饼,这是什么?」
「我们是货运公司的,你是李澄先生吗?」「是的。」「那就没错,这件东西是寄给你的。」
「这是什么东西?」李澄问。「我也不知道,是从芬兰寄来的。」「芬兰?」「请你签收。」
李澄签收了那件货物。「谢谢你,再见。」小伙子和搬运工人关上门离开。木箱的确是寄给李澄的,但李澄想不起他有什么朋友住在芬兰。他用螺丝起子把木箱撬开,藏在木箱里面的,是一辆脚踏车。李澄把脚踏车从箱子里抱出来,脚踏车老了,憔悴了,象一头跑累了的驴子,已经不是本来面目,只有后轮挡泥板上那道深深的疤痕还在。触摸到那道疤痕的时候,李澄的手不停在颤抖。十四年了,原来她在遥远的芬兰,那个冬天里没有白昼的地方。
那一年初夏一个明媚的早上,方惠枣到洗衣店拿衣服。店员把干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方惠枣点点看,说:「对了。」她把衬衫和西裤搭在手肘上,外套和西装搭在另一只手上,再把那张被子抱在怀里。今天的天气特别好,抱着自己心爱的男人的衣服和他盖过的被子,他觉得心情也好象好起来。史明生还在睡觉,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方惠枣把衣服脱下来,只剩下白色的胸罩和内裤,悄悄钻进史明生的被窝里,手搭在他的肚子上,一边乳房紧贴着他的背,大腿缠着他的大腿。
「不要这样,我很累。」他拉着被子说。「你是不是不舒服?」她摸摸他的额头。「头有点痛。」他说。「我替你按摩一下好吗?」「不用了。」他背着她睡。她觉得很难堪,她这样钻进他的被窝里,他却无动于衷,她悲哀地转过身去,抱着自己的膝盖,饮泣起来。「不要这样。」他说。语气是冷冷的。「你这半年来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淡?」她问他。「没这种事。」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你又来了。」他有点不耐烦。「你已经爱上别人,对吗?」他沉默。「她是谁?」她追问。「是公司里一个女孩子。」他终于承认。「你是不是不再爱我?」
她只能听到他从喉咙间发出的一声叹息。「我们不是有很多梦想和计划的吗?」她哭着问他,「我们不是曾经很快乐的吗?你记不记得我们说过二十六岁结婚,那时候,你也许会回去大学念一个硕士学位,三十岁的时候,我们会生一个孩子。」他叹了一口气说:「当你十八岁的时候,这一切都很美好;当你二十岁,你仍然相信你们那些共同的梦想是会实现的;当你二十四岁,你才知道,人生还有很多可能。」他说得那么潇洒漂亮,仿佛一点痛楚都没有,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她陡地跳下床,慌乱的在地上寻找自己的衣服。「你要去哪里?」他被她忽然而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在一个不爱我的男人面前穿得这样少,我觉得很难堪。我已经把你的衣服从干洗店拿了回来,我今天晚上要去参加一个旧同学的婚宴。」忽然,她苦涩的笑,「我为什么告诉你呢?仿佛我们明天还会见面似的。」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好继续坐在床上,象个窝囊废。看到他这副样子,她心里突然充满了奇怪的悲伤,他决定抛弃她,他应该是个强者,他现在看来却象个弱者,只希望她尽快放过他。他只想快点摆脱她。她走了,轻轻的关上门,跌跌撞撞的走进升降机里,升降机的门关上,她失控地蹲在地上呜咽。她和他一起七年了,她不知道以后一个人怎么生活。
婚宴在酒店里举行,新娘子罗忆中跟方惠枣是中学同学。方惠枣恍恍惚惚的来到宴会厅外面,正要进去,一个女孩子从宴会厅里走出来,一把拉住她。「方惠枣。」女孩热情地捉着她的手。
方惠枣很快就认出面前这个女孩是周雅志,她中四那一年就跟家人移民去了德国。「里面很闷,我们到楼下酒吧喝杯酒。」周雅志拉着她。在酒吧坐下来,方惠枣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两年了。」「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德国?」「对呀,我住在不来梅。」「那个童话之城是吗?我在杂志上见过图片,整个城市就象童话世界一样漂亮。」「是的,人住在那里,好象永远也不会长大,差点还以为人生会象童话那么美丽。」「你走了之后,我写过好几封信给你,都给退回来了。」「我们搬过几次家,我也是昨天在街上碰到罗忆中,她说今天结婚,说你会来,我特地来见见你。」「你现在在哪里工作?」「我教钢琴。」「对,我记得你弹琴很好听啊——」「阿枣,你的样子很憔悴,你没事吧?」「我刚刚跟男朋友分手,他爱上了别人。」
「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我们一起的时间太长吧,他已经忘记了怎样爱我。我记得在报纸的漫画上看过一句说话,漫画的女主角说:「爱情使人忘记时间,时间也使人忘记爱情。」说得一点也没有错。」「那是李澄的漫画。」「你也有看他的漫画吗?」「嗯。」「我每天都看。
他的漫画很精采,有时候令人大笑,有时候又令人很伤感。」这些日子以来,李澄的漫画陪她度过沮丧和寂寞的日子,每天早上,她打开报纸,首先看的就是他的漫画。「如果他知道有你这么一位忠实的读者,他一定会很高兴,你也长得有点象女主角曼妮,曼妮也是爱把长发束成一条马尾,鼻子尖尖的,脸上有几颗雀斑。」周雅志说。「你认识他的吗?」听周雅志的语气,她好象认识他。「他是我男朋友。」「真的吗?」「嗯。」「他是什么样子的?」「我们明天晚上会见面,你也一起来吧,那就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打扰你们?」「怎么会呢?」「他看爱情看得那么透彻,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吧?」「明天你就会知道。」
周雅志写下餐厅的地址给方惠枣,说:「八点钟在餐厅见,我要走了。」「你不进去吗?」「里面太闷了,大家都在谈论哪个同学最近失恋,哪个未结婚有了孩子,将来,同一群人又会在讨论谁跟丈夫离婚了,谁又第二次结婚,谁的丈夫跟人跑了。」周雅志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