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招了个伙计,还是请了尊菩萨。」
东离国,风临城,隆冬腊月。
昨夜没什么天降祥瑞,也不见紫气东来,大清早遛鸟散步的老爷们叼着烟袋去茶楼,经过城中的百年老树前,却见枯败的枝头长满嫩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不过一天的时间,枯树逢春这件奇事便传遍了整座风临城,惹了不少善男信女买了香火蜡烛来供奉。
云霞烧红天边,一顶粉色软轿晃晃悠悠地经过,轿门帘上绣着伏龙镇独孤山庄的标志,游龙出云图。行人只道是独孤家的某个小姐到城里来参加城里小姐们的咏梅茶会,却见那轿子钻进了不起眼的小火巷里,在一家棺材铺门口停下。
棺材铺的名字叫“锦棺坊”,名字喜庆,开在偏僻的小巷子里,白天关门,夜里开张,自然无人问津。
轿子里走下来一个月白纱衣的美人,长发用碧玉簪子随意地绾到脑后,青丝垂落在腰下,墨色的凤眼微微下垂,笑容如同春风拂面。
侍女叩了半晌门,半盏茶的空当,绘着金色云纹的红色大门才优哉游哉地打开。走出门的男子穿着一袭不张扬的暗红色衫子,袖口滚着繁复的牡丹花,看这架势倒像做喜庆营生的。
他翻了个白眼,又伸了个懒腰:“天还这么早,你不去四处招蜂引蝶,来我这里买棺材吗?”
柳非银上前两步,热切地拉住店主的手,声音也幽怨动听:“清明,我想你。”
白清明甩开袖子,打了个哈欠,冷哼一声命令道:“天黑了,我得做生意,你这些侍女轿夫全打发到客栈去歇息,店子小,可容不下这么多神仙。”
“好,听你的便是。”
那些轿夫侍女早就惊了一身冷汗,见主子吩咐,纷纷退出巷子,难保夜里不做噩梦。见人都走远了,白清明才燃起了灯笼,又将铺子门打开迎客。
柳非银抱了手炉坐在虎皮的褥子上,白清明从柜子里拿出引魂香放在香炉里燃起。香味婷婷袅袅地绽放在室内,巷子里似乎有脆生生的铃声响起,声声回荡在耳畔。
“清明,昨天流苍国的都城发生暴动了,死了很多人。”
“嗯,今儿个城里有棵死了的百年老树发芽了。”
“是精怪作乱吧?”
“管它呢,有钱赚就好了。”
死人的钱最好赚,人都死了,还要这凡间的东西做什么呢。白清明斜了一眼睡在榻上,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的瞌睡虫,只觉得所遇非人。记得两年前,他刚开始在风临城开下这家铺子,想招个可靠的伙计。
于是就遇见柳非银,他进入店子,衣衫尽湿,身上还散发着忘川河水的腐臭之气。可是这人眼神安静清亮,面相带着富贵气。白清明很久没逮到大鱼,自然殷勤:“这位公子是要买下世福寿?还是买转运签?”
柳非银一拍桌子:“我要还阳!”
商人不做赔本买卖,白清明觉得自己那日肯定是脑袋被门夹了,亲自带着这颐指气使的薄命鬼去阎王爷那里换阳寿。生死簿上柳非银阳寿未尽,细查之下,原来是某个吊儿郎当的黑无常饮多了酒,走错了宅子,锁错了魂。
从此柳非银便是棺材铺的伙计,每天傍晚前呼后拥地过来,屁股沾到软榻,就不再动弹。
不知是招了个伙计,还是请了尊菩萨。
「猥琐之人看见的人生都是猥琐的。」
更夫的梆子敲过四下,柳非银正与白清明说着赤松国皇族的暗卫,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杀手组织,却见门外忽然一暗,无风无雨那迎客灯笼却骤然灭了。
华丽的内堂突然卷进嫩绿的树叶,有风,带着南方特有的湿润雨气扑面而来。门外走进个穿碧色短襟小褂的少女,头顶梳双髻,挂着两朵小金铃,怯生生地问:“哪位是这里的主人?”
柳非银嫩长手指指了指大冬天挥着扇子装风流潇洒状的白老板。
白清明笑了笑:“小树妖,我这里是做死人生意的,若想买修为,要渡海去瑶仙国找一个叫醉梦轩的店,那个店主叫白寒露,只是脾气坏得很,不怎么爱理人。”
小树妖摇摇头,面上有了焦急之色:“来不及了,我要在七日之内就开花结果。”
柳非银顿时觉得惊奇,想起下午经过那株发芽的百年老树,好像是一棵无花树,也叫离树。是数百年前,东离与邻国战乱,哪家战场上死了人就在家门口种一棵离树。离树的寿命不过百年,传说中离树是会结果子的,只是没有人见过。
“离树的果子什么样子?”
“红色,像枣子那么大,鲜红欲滴。”小树妖老实回答。
“离树不易成精,你已经修炼成人形,说不定再修炼几百年就能成仙,强行结果这等自毁修行的事情,你怕是被鬼迷去心窍了吧?”白清明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转过身说,“我店里做死人生意,不做害死人的生意,树妖,你还是走吧。”
小树妖站在门口,绞着手指,眼睛立刻就红了。她没再强求,倒是懂事,还是道了谢转身出了门。
“害人的事你又不是没做过。”柳非银眯着眼笑,“你可是看出那小妖精长大后,必定是个大美人,所以舍不得坏她修行?”
“猥琐之人看见的人生都是猥琐的!”白清明又翻了一个白眼,“我若帮她,她能付得起什么?阳寿?福气?运气?这些凡人的东西妖精怎么会有。妖精内丹倒是好东西,可是她连内丹都没修炼成呢。”
柳非银摇摇头,指着里屋的一口离木棺材,笑容很是奸诈:“这城西沈家老爷订的离木棺材,这百年老离木可遇不可求,加上今儿发芽的那棵,城内不超过十棵。”
白清明沉吟半晌,也笑起来:“非银,既然你想得这么周到,这桩买卖你就去谈吧。”
寒冬腊月,风一刀一刀地割在脸上。
柳非银自掘坟墓,披着雪色的狐裘慢慢地走在冬夜里。心里一边骂着白清明翻脸不认人,一边往那棵发芽的百年离树走去。
离树的嫩叶犹如十五的月亮一样圆,却长得不合时宜,冻得发蔫。可是仔细看来却比傍晚更稠密了一些,树下水果点心的供奉,可是远远不够。柳非银捡起一只落了霜雪的梅花糕,一边咬一边叹气:“小树妖,你若再不出来,本公子可要回去烤火了。”
树上坠下一片叶子,打旋落在地上,变成一个蹲着的小树妖。
“你们肯帮我了吗?”
“嗯,事成之后,我们要这棵树身。”
“做棺材板儿?”
“嗯,你放心,本公子自己留着用。”
小树妖抬起头笑了,一双眼睛像是涌进了星辰,那笑容好比冰雪初融,带着春雨的气息。这树妖成年必定是个祸水,柳非银这么想着又觉得可惜,只听到树妖欢快地说:“我叫绿意。”
「与其让她伤心,倒不如让她恨我。」
绿意遇见沈秋凡是在两年前的冬夜。
也是这样刮着北风的大阴天,店铺关门早,街上没什么人,斗诗的才子们都赶去望乡楼小聚。绿意刚修成人形,只能离开树身几丈远,闻见果子铺的老板娘关了门在家里炖猪肉,肉香把她馋得要命,于是爬上墙头张望,却猛地听见人说:“姑娘在墙上看风景吗?”
绿意吓了一跳,呜里哇啦地叫着跌下来。沈秋凡也没防备,伸手便去接,两个人摔成一团,说不上谁比谁惨。
沈秋凡家里是做当铺生意的,是城内的大户,上面有两位兄长继承家业,父亲只盼着他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绿意讨厌这种见了姑娘就手足无措的书呆子,虽然是夜,还能见他颊红似霞。绿意跳起来就瞪他,却见这书呆子摔得爬不起来还口口声声说着,在下不是有意冒犯,姑娘可好之类的蠢话。
绿意懒得理他,冷哼一声就回了树身。
或许是因为有了那么一场不太愉快的邂逅,绿意再见他就多留了一份儿心。这个书呆子每天都要经过离树前,偶尔见书童陪着,他也是很和善,没有丝毫富家子弟的架势。偶尔遇见他的同窗,他也是摆着任人捏圆搓扁的好脾气模样。打劫的匪徒在他回家的路上守株待兔,他被围在离树下,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说着,父亲只准我带这么多银子,怕被人讹了去。
那老实的模样确实让人看着生气,可是绿意见别人欺负这老实人却觉得更生气。她使了点小法术,把那些人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可是那书呆子却不怕,朝着空气躬身道:“多谢大侠出手相救。”
绿意从树后走出来,没好气地说:“笨书呆,你没长腿不会跑吗?”
沈秋凡低声轻笑,干净斯文的一张脸越看越顺眼。从那天起这笨书呆每天都会在离树下张望,看不见绿意就一脸失望的神色,若绿意出来凶他两句,他便眉开眼笑。送绣帕,送玉簪,送绣鞋,只是说家里姐妹多出来的,一点也不会讨人喜欢。
他也不管绿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实人也好骗,只是说在附近人家做奴婢,他便信了。
终于有一日,天降了雪,绿意是妖精并不觉得冷,却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跑,解下披风围在她的身上,顾不上自己身上落满了雪。
“绿意,若是你不嫌弃,这两日我就跟父亲说去你家提亲如何?”
绿意眨着慧黠的眼睛看着他,觉得这书呆子越发的可爱:“为什么要提亲?”
“我……我不想你再受苦。”沈秋凡大胆地握住她绵软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