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残酷的景观,人心最深沉的秘密,如此赤裸坦呈,我竟然就在公众之中看见了。没有遥控器,我调节不了画面的行进方式与速度,声响的大小和高低;我就这样被动无助地夹在一群陌生人中间,任由电影挑动摆布,不由自主地大笑或者痛哭,回忆以及暇想。
走进戏院,岂能不要勇气?
但是不用害怕,因为有某些独特、用心而神秀的电影作者,他们竟敢撕破日常琐事所掩盖修饰的真实,把命运的无常,上帝的退隐,承诺之背叛,欲望之阴暗,全都大胆地拍了出来,交给我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游静还说:“人家都敢拍了,我们又有什么好怕呢?”是的,我还怕什么呢?看电影,尤其是好电影,原是一种在众人中认出自己本来面目的英勇行动。所以,许多影评人才会如此珍惜“真实”。“真实”不是技法上的“写实”(很多时候,“写实”恰恰才是说谎的最好方法),而是电影作者敢于认真对待自己,敢于以“真面目”示人,甚至敢于面对人之存在的一种质地。
因此,看电影于我就和听音乐一样,是少年时代追求自由的手段。拒斥庸俗,一开始或许还是为了在同学之间树起不凡的自我感觉,但它其实更是为了逃离庸俗的宰制,离开“成人社会”的无聊和谎言,离开森严的学校体制,离开社会和国家对你的期盼跟定位。
很自然地,少年时代的我完全无法接受任何流行而热门的音乐和电影,更无法忍受电视上那些虚假的俗华与面具的美丽(真是报应,我今天竟以此为业)。音乐与电影绝对不是娱乐,它们怎能是娱乐呢?有人问过讨厌文化工业以至一切娱乐的阿多诺(TheodorAdorno):“你平常有什么消遣?”一向严肃的阿多诺简单而冷峻地回答:“我从不消遣。我用对待工作的同等态度去对待音乐。”诚然,聆听勋伯格确实是该比工作还认真。
可是我总不能只听勋伯格,只看布列松吧?生活在媒体环境之中,我们被迫接受大量噪音的包围,并且以噪音为沟通人我的工具。假如我也去看王晶,假如我也去听张学友,我会告诉自己,那只是为了和大众沟通而已(比方说,学会对一个女孩唱歌)。万一我在那些熟烂的曲调中得到吟唱的乐趣,在港产闹剧跟前笑得人仰马翻,我会忍不住自责,恍如一个修行者在犯禁的行为里感到愉悦,乃是一种“罪疚的享乐”。尤其在我开始写评论之后,更是极其扭曲地以挞伐流行文化为己任,似乎这种鞭打自己的动作可以减轻那种罪恶感。
也许是受到文化研究与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多年之后,我才渐渐缓释这种正邪不两立,雅俗要分明的心结,试着在自己对周星驰的喜好里找出合乎道德的依据。更妙的是,这种依据竟然还可以用繁复的理论与晦涩的术语去表述,因此显得更为庄严。怪的是,在这个转向之后,我竟然也逐渐失去了写作乐评、影评以至于所有艺术评论的动力。当初推动我写作的欲望到底是什么呢?我忘了。
如今你眼前的这本集子绝非严格意义上的评论,它们只不过是些感想札记。回首往昔,十几二十年前我那些承载着过多负担的评论是大家不会再想看的;遥想未来,我大概连现在这批文字也写不下去了。定名《噪音太多》,只是因为我很喜欢法国学者雅塔利(JacquesAttali)的《噪音》;他认为音乐基本上是一种组织和判别噪音的产物,同是声响,音乐与噪音的分别决定于一套政治经济学的逻辑。那么我这本集子和他的理论有关系吗?其实没有。
这又让我想起两件不相干的事:十几年前,我在纽约一家古书店看到一本约翰·凯奇(JohnCage)亲笔签名的《沉默》,取价40美金。当时嫌贵没买,后来悔恨了一段日子。然后,两年前,我看了德国导演PhilipGroning的纪录片《遁入寂静》,拍一座法国山中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头身着斗帽长袍的修士严守禁语。于是整部片子除了钟声与诵经,就几乎没有别的声音;镜头则在一片白雪笼罩的古建筑内外缓缓挪移,再无颜色。空白而沉默,大音稀声,此之谓也。所以,我是否拥有凯奇的签名著作,也就不再重要了。
第一部分 纯粹音乐怎么听 纯粹音乐
朋友之中有一种音乐上的“纯粹主义者”,对他们而言,音乐既然是艺术,就该用很艺术的态度对待。意思是听音乐的时候应该什么都不干,好好坐在音响之前全神贯注地启动听觉装置,其他感官一律关上。不能喝水不能吃零嘴,而且目不能视(除非看谱)。如果把音乐当成背景,让它陪你工作做菜干家务,那就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了。
我这些“纯粹主义”朋友里面又有几个纯之又纯的精英分子,钟爱勋伯格以后的现代音乐,觉得这些不入俗耳的学院派音乐才是声音的绝对升华。在这些朋友面前,我不大敢说自己喜欢“极简音乐”(MinimalMusic,港台译作“极低限音乐”),尤其是格拉斯(PhilipGlass)的作品。因为他们会说这是典型的背景音乐,反反复复,毫无进展,根本经不住凝神细听,就跟流行音乐似的,烦闷无味。
事实上,我也无话可说。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