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没有发生以前,常常就像每一个平静的日子一样。这是我的经验。
那天傍晚,爸爸在桌边打开当晚的《新民晚报》,我家的信箱太小了,每次邮递员总要把报纸叠得皱皱巴巴的,才放得进去。爸每次一层层地剥开它们,都说:“明天一定要换新的信箱。”可爸爸太懒,他并不去做。
妈妈从厨房里把烧好的菜端出来,妈今天烧的是蘑菇炒肉片,最上面的肉片颤颤巍巍的。她对我说:“马上就好了,你先吃,吃了今天的蘑菇,你下次体育课会跑得比兔子还要快,因为兔子吃的蘑菇没有放油里炒熟。”
我从来不喜欢吃饭,因为我从来没有觉得饿过,可今天很着急,把桌子都准备好了。妈今天为了赶画《红与黑》的插图,烧饭晚了。而我要吃完饭才能看教育电视台的《成长的烦恼》。现在除了语文数学课本,美国的电视剧《成长的烦恼》,就是我们班上全体同学都知道的东西,我和许多人一样,最喜欢的是它的开头,—张张照片叠在一起,一个人眼看着就从小毛头(婴儿)长大了,连他们的爸爸妈妈也是一样。我们都盼着长大,可以不要天天上课受苦。我是那么爱这部电视剧,以至也喜欢照相这件事了,我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妈妈送给我一个小的傻瓜照相机,只要一有空,我就自己拍一些照片。只是我的技术不好,拍出来的妈妈,总是没有影子,也很模糊,拍出来的小朋友,倒是很清楚的。
我在为爸爸倒酒,爸爸是外科医生,就是那种拿了一把刀杀人家肚子来养活我和妈妈的人:他每天回家时都是好累的样子,从来不用他的那套钥匙自己开门,他不耐烦摸钥匙,他永远是“嘭嘭”地敲门。走进家门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留着一种受了苦的样子,好像我们班上最顽皮的天王知道要被老师臭骂了,一步一步,怕踩死蚂蚁似的走向老师的那种样子。所以他常常在晚上喝一点酒,然后他的脸会很快红起来,然后,就活过来似的开始说话。他非常仔细地读晚报,连中缝里的寻人启事都看,好像他家也丢了人一样。
他坐在他的专椅上(那是一把摇摇椅),哈嗒哈嗒用力地摇着,然后把报上的事告诉妈妈,妈妈总是顺着爸爸说话,爸爸一说报纸上的房产广告骗人,妈妈就说:“什么离地铁仅100米,要么最大号的翅膀的速度的速度是100米啦。”妈手里常常在赶画着什么白天没画完的插图,她是个自由职业的画家,在家里工作。
桌子上有三个杯子,爸爸的杯子要倒黄酒,我的杯子要倒雪碧,因为我没满16岁,不能喝可乐。妈说可乐里面有一种东西,会沉淀到小孩的牙齿上,把小孩的牙变黑。妈说,女孩子不能有黑牙,中国古代的女人都长着黑牙,所以她们从来都捂着嘴笑。妈常说这样的话,爸爸一听到就会说:“不要瞎三话四(瞎说)。”妈妈的那个杯子要倒上可乐,她热爱可乐。我们家的三个人,每天吃饭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自己的杯子。
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把爸爸和妈妈的杯子搞错了,等我反应过来,妈妈的杯子底已经被我倒上了一点黄酒。可它的颜色真的与绍兴黄酒的颜色差不多,我知道妈妈从来不吃酒,甚至也不吃醉虾。可杯子底的那一点点酒色,真的看上去一点危险也没有,那天我们体育课上跑了步,我的腿很酸,《成长的烦恼》马上就要开始了,要是我不赶紧坐下来吃,就来不及看开头了。我借着妈妈的杯子尝了尝,只是有一点酒味道,和可乐里的中药味道也没差多少。
爸爸在后面的大摇椅上大喝一声:“陈淼淼,不准偷喝可乐,牙要黑的。”
吓我一大跳。
妈妈听到,也在厨房里跟进一句:“陈淼淼,不要偷喝。”
小孩子的灵魂长得不牢,是不可以吓的。被他们俩一叫,我马上把真的可乐哗地冲了进去。是怕他们发现了我的的真实小错误,还是什么别的,我不知道。小孩子在爸爸妈妈的一声大喝里,就会做出莫名其妙的事。
妈妈的杯子里倒满了真的可乐,我也不能把整杯可乐都倒掉啊,太浪费了。
那时候我想,下次我一定注意。因为心虚,我特别把可乐大瓶子竖在妈妈的杯子旁边,证明里面全是可乐。
这时,妈妈把饭盛来了,自从爸爸开始在晚上喝点酒.妈妈就坐在育爸爸最远的那一边桌子吃饭,她甚至不喜欢闻到酒的味道。
妈妈喝了她的可乐。
妈突然满脸一白,含着第一口可乐,推开桌子跳将起来。她的眼睛瞪得好大,惊慌地看着爸爸,然后又射向我。
爸也跳起来,一把接住了妈妈。
妈妈的身体在爸爸的胳膊里轻轻挂下来,像一块最轻的绸子。爸爸挽着蚂妈的身体就往他们卧室里去。在走廊里拐弯的时候,我看到妈妈垂下来的双腿像绸子衣服被风吹过的时候那样,飘了起来。
像太阳从云里一点点爬出来,阳光一点点地在地上亮起蒸那样,妈妈那飘飘摇摇的两只脚一点点地变成了蓝色。
我吓呆了,我以为是科幻电影,不是真的,只是像真的一样,就像《ET》。
本来我想帮妈妈托住脚,可我害怕。她软软的脚又飘了一下,红色的布拖鞋从她蓝色的、透明的脚上滑了下来,“砰”地落在我面前,像不小心从桌子上碰下来的一个苹果。
我大叫一声。
我从来没听到过有这么尖、这么恐怖的声音,我都让它吓住了。
在我吓得尖叫的时候,爸爸已经把妈抱进了他们的卧室。遥远的灯下,我看到妈妈的脸也变成蓝色的了,像一张蓝色的手帕,那么轻,那么薄,那么飘飘摇摇的。接着,看不清了,被蓝布遮了起来似的,妈妈的脸不见了。
妈妈成了一团蓝色的影子。
我不敢靠前,也不敢自己在客厅里呆着,妈妈座位上的那一小碗饭,还在冒着一点点白色的热气,就好像妈妈马上就会出来一样。我拉着爸爸衣服,紧紧靠在爸爸的后背上。我的心好像很痒一样的,它不停地发着抖。我看到了妈妈的手,它们还是从前的那种细细长长的,可现在是蓝色的,紧紧地握着,上面布满了蓝色的细小的皱纹,它在我的尖叫声里慢慢地松开,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摇了摇。这是妈妈的动作。
“别怕,陈淼淼,她是妈妈。”爸爸这时腾出手来,搂住我。爸的手真凉,湿乎乎的全是汗。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冷汗,就是爸爸手心里的那种冰水似的汗。
“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