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天涯,谋生不易,断断续续,写了十来年。
十来年没过过生日。七十岁那天,很偶然地,在桑塔菲附近的高山上度过。寥寥长风,莽莽奇景,感到是最好的庆祝。和小雨谈起一些往事,我说,假如我现在是一个婴儿,或者是一个婴儿的病危的母亲,对于自己的、或自己死后孩子所面临的如此人生,一定会感到无比地恐惧。现在都过来了,能不感激命运?
何况除了活着,还有更多。更多之一,是意义的追寻,化作了文字。早年冒这个险,是因为心灵的需要。窒息感迫使我用手指在墙上挖洞,以透一点儿新鲜空气。空虚感迫使我盗窃党产,想偷回一点儿被夺去的自我。机会很少,“作品”更少。字迹是赃物罪证,保存比写作更难。少而往往失去,常不得不从头来起。能有这些残余,都是命运的恩赐。
但是,只是我个人的幸运。许多比我优秀的人们,已经消失在风沙荒漠里面。尸骨无存,遑论文字?遑论意义?从他们终止的地方开始,才是我对于命运之神的最好答谢。但是走到这一步,脚下已没了路。坦克当前,铁窗断后,一切又回到零度。
流亡十几年,漂泊无定居。海洋郡日夜海风松涛,烦透了古典主义的宁静。偶住纽约,受不住钢骨水泥森林里那份现代主义的机械、效率、和结构性的刚硬冷峻。拉斯维加斯红尘滚滚,白天黑夜理性非理性大街上和高楼里都很难分清。无数流动交织的边缘,叠现出后现代主义模糊的面影。但是解构的语境,解不开“轻”的沉重。总是在寻找意义,看到的却只有霓虹。烟花万重后面,是荒凉无边的太空。
十几年来,眼看着人类失去好几百种语言,地球失去好几万种生物,新世纪与第三波恐怖主义同来;眼看着同情心,爱和被爱的需要,对自由、正义和更高生命价值的渴望等等,也在和森林草原冰川矿脉等等同步萎缩;眼看着专制政权黑帮化,知识分子宠物化,文艺学术商业化,生化核弹普及化;眼看着欧盟要卖武器给中国,北大清华学生们敲锣打鼓为“911”欢呼;善良温柔的阿拉伯妇女为了捍卫自己的石刑、面罩、和无权地位,而争当人肉炸弹……我只有惊讶。
瞪着惊讶的眼睛(显出智力的限度),看世事如魔幻小说。看自己的过去,也觉得像是梦游。在党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的全部经验、知识和观点,都局限在一个狭小闭塞的范围。没有书籍,没有资讯,没有朋友,独钻牛角。在许多我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如因果律,质量不灭定律,历史不会倒退,真理只有一个,正义必定战胜邪恶等等一再被证明是不正确的以后,还在以天下为己任舍我其谁,还在“以为真理在手,不由别人分说”,非梦游而何?无知是内在的黑暗,引导我在外在的黑暗中摸索,非梦游而何?
梦醒时分,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混沌。知道了我借以呼吸的“有序”,很可能是自欺欺人的童话。在核恐怖平衡的钢丝绳上,随着无数人类从未经验的事物如反物质、隐秩序、基因工程和所谓“文明的冲突”等等进入“视野”,我发现自己由于定向思维的宿疾,脑子生锈,又感到呼吸困难。
写作《寻找家园》,又像是在墙上挖洞。这次是混沌无序之墙,一种历史中的自然。从洞中维度,我回望前尘。血腥污泥深处,浸润着蔷薇色的天空。碑碣沉沉,花影朦胧,蓝火在荒沙里流动……不知道是无序中的梦境?还是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毕竟,我之所以四十多年来没有窒息而死,之所以烧焦了一半的树上能留下这若干细果,都无非因为,能如此这般做梦。真已似幻,梦或非梦?果真无序,哪有命运?我依旧只能,听从心灵的呼声。
听从心灵的呼声,是不问收获的耕耘。不问不是不想,凡事不可强求。现在和同龄人沟通都难,遑论与E世代新新人类?遑论从难友们终止的地方开始?在这网路眼花缭乱,声、光、色、影像飞旋,“文化消费”市场货架爆满的年代,在这资讯滔滔,文字滚滚,每天的印刷品像潮水一样漫过市场的日子里,我一再嘱咐自己,要写得慢些,再慢些。少些,再少些。
想不到《寻找家园》前两卷能在大陆出版。想不到虽然经过审查删节,还能得到那么多陌生的知音。特别是,年轻一代的知音。“自由鸟永不老去”“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都是莫大鼓励。最使我感动的,是余世存的两句话:“原来高尔泰就是我呀,或者说我们都是高尔泰。”奴隶没有祖国,我早已无分天涯。集体使我恐惧,我宁肯选择孤独。在流亡十几年之后,听到遥远故土新生代的这些话语,好像又复活了一个,已经失去的祖国。
那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态,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命运,曾使我经常有一种在敌国做俘虏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超高温下凝固,超低温下冻结,干硬如铁,支撑着我们的脊梁和膝盖,使我们得以在非人的处境中活得稍微像个人。但是像个人样,也就是同非人的处境——我们的生存条件或者说祖国的疏离。
有一次我到出生地高淳看望姐姐。儿时家山,已完全变样。在那个安置拆迁户的公寓楼里,她指着邻家堆满破烂杂物的阳台上一个晒太阳的老人,告诉我那就是五八年监管“阶级敌人”的民兵队长,直接虐杀我父亲的凶手。可能睡着了,歪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看不清帽沿子底下阴影中的脸,只看见胸前补丁累累的棉大衣上一滩亮晶晶的涎水,和垂在椅子扶手外面的枯瘦如柴的手。但是仅仅这些,已足以使我对这个人的几十年的仇恨,一下子失去支点——同时,我也就更远地漂离了,那片浸透了血与泪的厚土。
偷越国境,只是外在流亡的开始。在那之前很久,我已经在内在流亡的途中,把一切都看作了异乡。有人说我出国前后,文风判若两人,从激烈到平淡,表明叛逆者经由流亡,学会了宽容与妥协。这是误解。宽容妥协是强者的特权,弱者如我辈,一无所有,不是可以学得来的。是在无穷尽的流亡生活中所体验到的无穷尽的无力感、疏离感,或者说异乡人感(也都和混沌无序有关),让我涤除了许多历史的亢奋,学会了比较冷静的观看和写书。
能够完成这本书,要感谢国际作家协会的帮助,更离不开妻子小雨的支持。我是一个生存能力极差的人,在国内混不到安全,在国外混不到饭吃。写作稿费极低,是消费不起的奢侈。如果没有她长期付出精神和体力的双重透支,为我承受着种种难以想象的生存压力,我根本就没有可能坐下来写书。如果没有她每天下班回来给我看稿子删掉许多躁气、火气、“没味儿”和“小家子气”,我要写也绝对写不到现在这个样子。正如我们所尊敬的作家李锐所说,这是我们共同的作品。现在能一字不改地在印刻出版三卷足本,我深深感恩。
卷一 梦里家山
梦里家山
我的故乡高淳,位于江苏省西南端与安徽省交界的地方,恰好是“吴头楚尾”。地势东高西低。东部是茅山山脉和天目山山脉的衔接处,山高林茂,俗称“山乡”;西部为丹阳湖、石臼湖、小南湖三湖所环绕,溪河交错,苇岸无穷,俗称“圩乡”。最早的县治固城始建于公元前五四一年,比楚威王筑石头城置金陵邑(前三三三年)还早二百来年,可称古邑。
到我出生的时候,固城早已荒废,县治淳溪镇也只是一个仅数千户人家的小镇。镇上只有一条三米多宽、青石板铺面的弯曲小街,俗称老街。两旁店铺系明清建筑群,楼宇式双层砖木结构,挑檐、斗拱、垛墙、横桁矮窗。油漆剥落几尽,裸露着灰色的木头。在街上走,有一种忧郁的感觉。还有一条“半边街”,另一边是水市,是这一带历来盛产的大米、鱼虾、竹木、桐油、土布、野禽、羽扇、茶叶、烟叶、芝麻等等的集散地,每天晌午前后,都有一阵子热闹。正如我父亲高竹园先生在一首诗中所说,“水陆两楹市声喧”。一到傍晚时分,复又归于寂寥。
淳溪镇位于小南湖西岸,没有城墙,但有城门。出东门就是湖,越过苇岸边大片大片的野菱菰蒲白芦红蓼,可以望见湖上帆影点点。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望见湖那边隐隐约约的一发青山。这里那里,时不时的,会有成群的野鸭、茭鸡或者水鸽子突然飞起又很快落下。南面是一条河,叫淳溪河。沿河绿杨如烟,烟树中白墙青瓦的老式民居夹杂着银灰色的草屋,凄迷沉静。
河上有一座七孔石桥,叫襟湖桥,桥栏上的石狮很生动。桥头有一寺塔,叫聚星阁,第一层石头门楼,第二第三层皆六角形木结构,飞檐十二,凌空欲去,更生动。二者都是始建于明嘉靖二十年(一五四一年)的古建筑,保存完好。解放后,襟湖桥已改造为汽车可以通行的公路桥,聚星阁也已拆除。那铁铸的宝瓶形塔顶有乌篷船那么粗,落地后无法运走,一直横在那里。大跃进时砸碎,喂土高炉喂了很久。
位于淳溪镇东面的小南湖,又叫固城湖。由于中生代燕山运动后期的地层断裂,小南湖东岸的原始湖岸线几成一条直线(它现在已被围湖造田弄弯了)。直线那边,平行地、但不均匀地分布着马鞍山和十里长山的山脉,这些山脉到湖边就断了,成为悬岩峭壁。主峰大游山由砂岩、火成岩及石英砂岩组成,海拔一八七公尺,林深石黑。八年抗战时期,日军占领了淳溪镇,我们全家逃难,就躲在大游山中。
所有这些山脉,全都被森林覆盖。山上几乎全是松树,山下则是毛竹和杂树,主要是橡树、枫树、枣树、棠梨树和毛栗子树。棠梨极酸,没法吃。橡子极涩,也没法吃,但是很好玩。各棵树上刚落下的橡子,形状花纹都不同,帽盖也迥异,有的像栗子,有的像包紧的松球,有的像打开的松球,有的像很小的倒毛鸡。剥出来光彩润泽,不亚于泉水里的雨花石。有一阵子,姐姐们爱收集各色橡子,我也跟着拣,拣了还要给取名字,大头、海头、阿扁、阿细、羊羊、马公之类。可惜放在匣子里面,很快会干枯褪色,几天后再打开时,全都变成了晦暗的土黄色。
好在树林里有趣的东西很多。即使灌木的丛莽,也都是无尽藏的宝库,那里面有覆盆子、桨果、草莓、甜心草……。我喜欢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叫蜜糖罐,摘下一朵,花托处会渗出一滴乳白色的液汁。你吸一下,小苦微甜,有股子清香。野生动物很多,有时闻得见狐狸或者野狗的气味,知道它就在附近,但是看不见,我能看得见的,都是些小家伙,野鸡雏儿之类,一个个绒球一般,叽叽叫着跑得很快,一忽儿就不见了……。有些山里的孩子,捉得到麂子、獐子、獾,我捉不到,但是知道它们的存在,就感觉到野风拂拂,生活更加有趣。
不过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世界,现在已经没有了。现在高淳的地貌,已经完全改观。在圩乡,由于围湖造田,八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南湖只剩下大半,二百六十多平方公里的石臼湖只剩下小半,三千多平方公里的丹阳湖整个儿变成了田野。由于人口爆炸,淳溪镇的面积扩大了至少十倍,把附近的许多村庄都吞没了。一排排五、六层整齐划一、互相挤得很紧的公寓楼,代替了昔日小院横斜的老式民房。街道拓展得很宽阔,河被两边夹紧,变得很狭。水泥筑成的码头上人挤人运输繁忙。河上机动船团团冒烟突突作响。下水道很多,河水浓稠腥臭,漂浮着油污垃圾。河上已经有两座公路桥了,从桥上望出去,即使在夏天,也难得看到一点儿绿色。固城湖湖管会和江苏省渔业厅投放的三十多个网箱里,频频有鱼儿全部死光的记录。
山乡的变化更大。大跃进全民炼钢时,树木都被砍伐一空,所有的山全部光秃。水土流失严重,以致许多地方几乎寸草不生。七九年开始重新造林,但可以造林的面积已经很小。许多原先是森林的地方,这时已变成农田和村庄。原有的村庄迅猛膨胀,同时又增加了许多新的村庄。从因竞相开采石头而褴褛不堪的山上望出去,村连村店连店,厂矿企业处处冒烟,一派城郊景象。特别新房屋都是红砖砌成的,盖房顶的材料,也用方形的红色平瓦,代替了从前那种半圆形青灰色小瓦,望上去特别扎眼。纵横交错凹凸不平的公路和土路上,以及因水质污染而浑浊不堪的河道上,卡车、小型拖拉机、三轮摩托和机动船拥挤吵闹,卷起阵阵黄埃,喷出团团黑烟。
回到故乡,极目四望,恍惚中竟不知身在何处。儿时家山,早已经不存在了,变成了我心灵中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