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一切观念,甚至一切幻想都不能离开现实社会,从空创造出来。伦理、宗教、政治、法律的思想固然如此,而人类所想像的神仙鬼怪也是一样。《西游记》一书谈仙说佛,语及恶魔毒怪。然其所描写的仙佛魔怪,也是受了中国社会现象的影响。换言之,社会现象映入人类的脑髓之中,由幻想作用,反射出来,便成为仙佛魔怪。所以仙佛怎么样,魔怪怎么样,常随各国社会情况而不同,而吾人由于小说所描写的仙佛魔怪,亦可以知道各国的社会情况。
一部二十四史不过争夺政权的历史。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王寇悬于成败,成败决于力之大小。王莽以外戚而篡帝位元帝三男,王皇后生成帝,成帝无后。傅昭仪生定陶王康,康生哀帝。冯昭仪生中山王兴,兴生平帝。王莽乃王皇后之弟子。参阅《汉书》卷八十《宣元六王传》,卷九十九《王莽传》上。,这比之杨坚以外公而夺取外甥之天下杨坚女丽华嫁周宣帝为后,无出。宣帝崩,子静帝立,静帝乃朱皇后所生。见《周书》卷九《皇后传》。,就亲属之远近说,杨坚未必比王莽为疏。然而王莽受尽了后人唾骂,杨坚则被视为真命天子。这种不平等的价值判断何以发生。王莽不及身而亡,杨坚统一中国,结束了五胡乱华以后三百余年的纷乱之局。一则力不足以保其身,一则力足以统一华夏,故他们所受后人的批评不同。曹操奋身于董卓肆凶之际,芟刈群雄,几平海内,他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魏志》卷一《武帝纪》建安十五年注引《魏武故事》)汉祚能够延长三十余年之久,实赖曹操之力。然后人尚斥之为奸雄。宋太宗继太祖而即位,兄终弟及,为秦汉以后的创举,这犹可以说是太祖的遗志。而烛影斧声,千载视为疑案,即位之后,复迫死弟廷美、侄德昭、德芳初昭宪太后(太祖母)不豫,命太祖传位太宗。或谓昭宪及太祖本意,盖欲太宗传之廷美,而廷美复传之德昭。德昭不得其死,德芳相继夭绝,廷美始不自安,忧悸成疾而卒。参阅《宋史》卷二百四十四魏王廷美、燕王德昭、秦王德芳传。,其忍心比之曹操为自卫计,而弒伏后(《后汉书》卷十下《献帝伏皇后纪》),终其身服侍献帝,似还不如。而史臣乃谓“帝之功德,炳焕史牒,号称贤君”(《宋史》卷三《太宗纪·赞》)。曹操不必为文王而为文王,宋太宗可为周公而不为周公,既然不为周公了,又复迫死无辜的管、蔡。顾后人所作褒贬乃薄曹操而厚宋太宗,为的什么呢?争天下者不尚小节,曹操只能造成三分局势,宋太宗则能降吴越而平北汉,使五代纷乱之局复归于统一。
这种力的关系射入人类的脑髓之中,于是人类所想像的神仙社会便也以力为基础。神仙的力分为两种:一在身体之内,这称为法身,如孙行者的七十二般变化是也。二在物器之中,这称为法宝,如孙行者的如意金箍棒是也。合这两者称为法力。在神仙社会法力大小不但可以决定地位高低,且又可以决定生命长短。他们虽然修成了不老之身,而一旦劫运来临,苟法力不足以抗之,则千年苦行亦将化为虚幻,且看须菩提祖师对孙行者之言:
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这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过。(《西游记》第二回)
玉帝能够领袖群仙,据如来说,“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第七回)。即其法力无边,故能享尽了仙界的富贵荣华。食则龙肝凤髓,玉液蟠桃(第七回)。居则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二重宝殿,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第四回)。行则八景鸾舆,九光宝盖,声奏弦歌妙乐,咏哦无量神章,散宝花,喷真香(第七回)。这种享受比之人世帝皇,似有过而无不及。这样,当然激动了孙行者的觊觎。他自幼立志修玄,远涉天涯,参访仙道,学得了斤斗云及七十二般变化,“善能隐身遁身,起法摄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第三回),于是下打到十八层地狱,强迫冥王勾销了生死簿上自己的名字,把有限的生命改为无限的生命(第三回);上打到三十三天,竟令玉帝不能不采用怀柔政策,降诏招安,承认其为齐天大圣(第四回)。法力虽大,而尚不是全能,先失败于显圣真君(第六回),再失败于佛祖如来(第七回),压在五行山石匣之中,称为“妖猴”,历时五百余年。
力大者享尽荣华富贵,为仙为佛;力小者不肯蛰居山洞之中,养精炼气,调和龙虎,提坎填离(第二十六回),则成为妖魔。太上老君身边看金炉和看银炉的童子近于仙了,一旦下界,就变为二魔(第二十六回及第三十二回)。弥勒佛面前司磬的黄眉童子近于仙了,下界之后,亦变成怪物(第六十五回)。观音大士说:“菩萨妖精,总是一念。”(第十七回)这个念头从何发生呢?
在神仙社会,法力大者位尊,法力小者位低。位尊的因有特别享受,而得长生不老。瑶池有蟠桃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第五回)。然而能够参加蟠桃嘉会的乃限于法力大的神仙。五庄观的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一闻,就活了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了四万七千年(第二十四回)。然而有福吃这宝贝的,亦限于法力大的神仙。这样,便是法力大的得垄断仙界珍品,又因享受珍品,而得延寿长生。寿福禄三星在神仙之中,地位不为不高,因见镇元子之有人参果,尚且说道:
我们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与天齐寿。我们还要养精练气存神,调和龙虎,提坎填离,不知费多少工夫。(第二十六回)
仙界珍品既为法力大者所占,法力小者例如卷帘大将,“见便曾见,却未曾吃”(第二十四回)。这样,小仙们便想另求办法了。唐僧十世修行,一点元阳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寿长生(第三十二回),于是他们就相率下界,由神仙变为妖魔。银角大王乃太上老君身边看银炉的童子,他说:
我们打什么坐,立什么功,炼什么龙与虎,配什么雌与雄,只该吃他(唐僧)去了。(第三十二回)
第一部分 菩萨与妖精第2节 菩萨与妖精(2)
炼气存神是要长生不老,吃蟠桃可以长生不老,吃人参果可以长生不老,吃唐僧的肉也可以长生不老。炼气存神须费许多工夫,而蟠桃人参果又不是小仙所能享受,他们无已,只有下界吃唐僧的肉。这种情况犹如帝王食天下的租税,公卿百官分润天下的租税,其不能分润租税的,便辍耕太息,铤而走险,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王莽末年,群雄起,而皆以寇掠为事,光武军队稍有纪律,竟令老吏垂涕,以为复见汉家威仪。其所到州郡,辄平遣囚徒,除王莽苛政,吏人喜悦,争持牛酒迎劳(《后汉书》卷一上《光武帝纪》更始元年)。这可以称为王者之师了。其实光武何曾禁止将士掠取财物?任光为信都太守,孤城独守,“世祖曰:‘卿兵少如何?’光曰:‘可募发奔命,出攻傍县,若不降者恣听掠之,人贪财物,则兵可招而致也。’世祖从之”(《后汉书》卷五十一《任光传》)。此乃权宜之举,尚可原谅。至于“世祖会诸将,问所得财物,唯李忠独无所掠”(《后汉书》卷五十一《李忠传》)。则掳掠财物纵在光武军队,也表现为两种现象:一是普遍的,“唯”忠无之;二是公开的,故以帝王之尊,竟于会议之时,问诸将所掠财物。这与神仙下界成为妖魔,又有什么区别。同样的,“更始既至长安,居长乐宫,升前殿,诸将后至者,更始问虏掠得几何,左右侍官皆宫省久吏,各惊相视”(《后汉书》卷十一《刘玄传》)。同一问也,而后人之解释竟然不同《后汉书集解》卷二十一《李忠传》王先谦补曰:“更始既入长安,居长乐宫,升前殿,诸将后至者,更始问虏掠得几何……此与世祖会诸将问所得财物何以异。盖世祖欲以察诸将之廉贪,其特赐李忠,所以愧厉诸将也。事有迹似而情殊者,此类是也。”。此盖得天下的,又常得到另一种权力,即编纂历史的权,吾人试称之为编史权。史官对于皇帝难免不多写好的,少写坏的,于是好的遂掩蔽了坏的。庄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庄子》第十篇《胠箧》)此之谓也。晋文公“退三舍”而胜(《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宋襄公“不重伤,不禽二毛”而败(《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史家笑宋襄迂,而美晋文之守信。倘令宋襄胜而晋文败,我想史家所作评语又不同了,将谓宋襄不愧为王者之师,晋文不宜以国家而行尾生之信。玄武门之役,唐太宗不幸失败,则唐代历史必与吾人今日所读者不同。玉帝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才能享受无极大道(第七回)。其成仙及历过劫运,是完全依靠炼气存神乎,抑或也曾用过旁门左道乎,谁能知道,而乃享有“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之号(第三回)。由此可知争天下者不但争一时之富贵,且争编史的权,借此以取得永久的名誉。生则红光满室,貌则隆准龙颜,死则大雨滂沱,天亦落泪。人乎神乎?神乎人乎?神失败则为妖,人成功则为神。孙行者说:
妙呵,妙呵,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第十七回)
言外有音,可以发人深省。
说到这里,我又联想到别的问题了。人类都有生存欲望,人类要维持其生存,必须吃饭穿衣,人类要吃饭穿衣,必须流汗做工。人情无不喜逸而惮劳,一方须吃饭穿衣,他方又不欲流汗做工,于是争夺之事便发生了。如何防止争夺,这是人类设置政府的原因。组织政府的人有防止争夺的责任,他们无遑做工,于是人们不能不供给他们以衣食资料。这样,租税又发生了。孟子说: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孟子·滕文公》上)
韩愈亦云:
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韩愈《原道》)
天子百官衣租食税,这固然是人民的负担,然而人民由此却能换得安居乐业之福。人类基于这种观念,遂谓神仙社会也有政府。玉帝有“文武仙卿”(第三回),佛祖有“三千诸佛,五百罗汉,八金刚,四菩萨”(第八回)。这与人世的官僚组织似无区别。官僚分享租税,诸仙呢?据《西游记》所言,天上的生产力是极低的。蟠桃或三千年一熟,或六千年一熟,或九千年一熟(第五回)。人参果一万年只结三十个(第二十四回)。天上农作物不能供给诸仙之用,所以他们在天为神,下界就变为妖。卷帘大将贬到流沙,竟然觅取行人食用(第八回)。天蓬元帅贬下凡尘,竟然吃人度日(第八回)。二十八宿乃玉皇的侍卫,而奎星下界之后,亦咬食宫娥(第三十回)。井星打败辟寒儿,也生食其肉(第九十二回)。天上诸神形同饿鬼,玉帝对奎星说:“上界有无边的胜景,你不受用,却私走一方,何也?”(第三十一回)皇帝深居禁中,哪知百官生活。事烦而禄薄,欲其毋侵渔百姓,难矣。因此,玉帝、佛祖乃别开一面,以人间的供奉为诸仙衣食之资。显圣真君坐镇灌州,“享受下方香火”,有“李虎拜还的三牲,张龙许下的保福,赵甲求子的文书,钱丙告病的良愿”(第六回)。如来亦说:
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第九十八回)
上界设官置职,盖如太白金星所言:
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也。(第四回)
于是无拘束的妖魔便变成有组织的仙官。战国时代的养士,秦汉以后的官僚制度,目的都是一样。即由政府征收租税,以充禄俸之用,使豪杰之士有所衣食,不至横行市井,为奸作邪。而人民缴纳租税犹如对神供奉香火一样,积极地求福如不可能,亦希望他们消极地不来降祸。欧洲各国在十九世纪初期法治国时代,政治的目的不在于积极地增加人民的福利,而在于消极地排除人民福利的障碍。吾国古代政治又退一步,不求官僚排除人民福利的障碍,只求官僚不来侵害人民的福利。如何防止他们不敢侵害人民的福利,则需要一种法律,有似观世音菩萨交给唐僧,戴在孙行者头上的紧箍帽了(第十四回)。
第一部分 菩萨与妖精第3节 孙行者大乱天宫(1)
在神仙社会,地位之高低是以法力为标准,犹如人类社会,贵贱之别应以才之大小为标准。依这标准,法力大的地位高,法力小的地位低。然则法力大小如何甄别呢?关此,我们宜先说明人类社会怎样甄别才之大小。
秦汉以前为贵族政治,采世官之制,所谓“公门有公,卿门有卿”是也。秦汉以后为官僚政治,选贤与能,所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是也。西汉之世取士之法共有三种:一取人之贤,而甄别贤不贤则用选举,如张敞以郡卒史,察廉为甘泉仓长是也(《汉书》卷七十六《张敞传》)。二取其人之能,而甄别能不能,则用考绩,如赵广汉为阳翟令,以治行尤异,迁京辅都尉是也(《汉书》卷七十六《赵广汉传》)。三取其人之知,而甄别知不知,则用考试,如文帝时,诏举贤良文学士,晁错在选中,对策者百余人,唯错为高第,遂由太子家令(八百石)迁中大夫(比二千石)是也(《汉书》卷四十九《晁错传》)。朝廷对于各种人才立兼收并蓄之法,所以得人独多。东汉以后,用人多以试取之,博士有试,犹可说也,孝廉有试,辟举征召有试《文献通考》卷三十九“辟举”:“按东汉用人多以试取之,诸科之中,孝廉贤良有道皆有试,迁官则如博士如尚书皆先试,至于辟举征召无不试者……而所试率文墨小技,固未足以知其贤否也”。参阅卷三十四“孝廉”引徐氏言。,则考试不但用以甄别知不知,且又用以甄别贤不贤与能不能了。隋唐以后,变本加厉,竟认考试为国家取士的唯一方法,而所试者又限于文词,与西汉考试之“取其忠言嘉谟足以佐国,崇论宏议足以康时”(《通考》卷三十四“孝廉”引徐氏言)者不同。倜傥之士不肯埋首寒窗,而致文墨小技不能精通者,将无法表现其才智。“黄巢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二唐僖宗干符二年),他诋毁朝政,谓“铨贡失才”(《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五下《黄巢传》)。这事值得注意。
考试之法固然不能甄别才之大小,而既有甄别之法矣,亦足以安慰士人学子。可怜得很,神仙社会,地位高低虽以法力为标准,而甄别法力大小却无一种制度。兼以他们修成不老不死之身,不死,仙位永不出缺;不老,仙官永不退休。这当然可以阻碍后起之秀的出路。豪英贤才所希望于朝廷者,在于仕途公开。任谁都能用其自己的才智,以取得适当的地位。孙行者学成了一身本领,以为一到天宫,就可察能授官,哪知所授的官只是不入流的弼马温。弼马温掌养马,“养马者后生小辈下贱之役”(第四回)。但是“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孙行者就职之初,固曾“昼夜不息,滋养马匹”,那些天马都“养得肉膘肥满”(第四回),亦可谓忠于职务了,卜式曾在上林牧羊,羊肥息,遂迁县令,而国相,而御史大夫(《汉书》卷五十八《卜式传》)。金日磾曾在黄门养马,马肥好,亦由马监而驸马都尉,而光禄大夫,最后且受遗诏辅政(《汉书》卷六十八《金日磾传》)。由此可知官职虽小,苟有出身的机会,则英豪之士亦愿借径于小吏以发身。
汉法,郡县秀民推择为吏,考行察廉,以次迁补,或至二千石,入为公卿。黄霸起于卒史,薛宣奋于书佐,朱邑选于啬夫,丙吉出于狱吏,其余名臣循吏由此而进者不可胜数。(《通考》卷三十五“吏道”引苏轼言)
然神仙社会却没有这种拔擢的机会。
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尪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第四回)
这样,当然激动了孙行者“心头火起”。太白金星以为籍名在箓,拘束此间,便可收其邪心(第三回),哪知奇才小用,等于不用,用而不肯拔擢,更不能笼络豪杰之士。刘项相争之际,项羽不能任用奇士,反之刘邦乃不惜高位重金以宠人陈平说:“项王不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见《汉书》卷四十《陈平传》。郦食其说:“汉王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则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见《汉书》卷四十三《郦食其传》。,于是豪英贤才无不离开项羽而附刘邦。陈平在楚做过都尉,韩信在楚做过郎中,英布也曾以兵属项羽(《汉书》卷四十《陈平传》,卷三十四《韩信传》、《英布传》),而皆背楚而归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是才智之士所最痛心的。孙行者说“玉帝不会用人”(第四回),这与黄巢所说“铨贡失才”,如出一辙。明代“资格独重进士,致举贡无上进阶”(《明史》卷二百六《陆粲传》)。举贡受了歧视,所以李自成一反,举人李岩、牛金星等,皆往投自成,为其谋主,并造谣词曰,“迎闯王,不纳粮”,使儿童歌以相煽。自成能够大乱天下,而明祚因之而亡,未始不是明代举官太重资格为其原因。
当孙行者割据花果山之时,虽然打到人间,掳掠了各种武器;打到龙宫,强取了如意金箍棒;打到地府,勾销了生死簿上的名号(第三回)。而巍巍天宫,莫测高深,尚不敢妄动问鼎之心。到了第一次招安,以山洞之妖猴,乍入天宫,最初也许震慑于宫殿之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第四回)。然而物质上的富丽何能令人永久心服。隋炀帝欲以中华富乐,夸示诸蕃酋长炀帝以诸蕃酋长毕集洛阳,元宵日,于瑞门街盛陈百戏,戏场周围五千步,执丝竹者万八千人,声闻数十里,自昏至旦,灯火光烛天地,终日而罢,所费巨万,自是岁以为常。诸蕃请入丰都市交易,帝许之,先命整饰店肆,檐宇如一,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借以龙须席。胡客或过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不取其直,诒之曰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惊叹。其黠者颇觉之,见以缯帛缠树,曰中国亦有贫者,衣不盖形,何如以此物与之,缠树何为,市人惭不能答。见《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一隋炀帝大业六年。,而结果并不能慑服诸蕃,反而引起诸蕃觊觎之心。同样,孙行者既居天宫之内,习而安之,震慑变为羡慕,羡慕发生觊觎,可以说是势之必然。而“认得天门内外之路”(第四回),一旦叛变,更难抵御。范晔说过:
若二汉御戎之方,失其本矣,何则,先零侵境,赵充国迁之内地,煎当作寇,马文渊徙之三辅,贪其暂安之势,信其驯服之情,计日用之权宜,忘经世之远略,岂夫识微者之为乎!(《后汉书》卷一百十七《西羌传·论》)
所幸者,孙行者第一次招安,只居天宫半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