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凉的山风吹过,马谡(sù)拍了拍胯下的坐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对于习惯蜀中温湿气候的他来说,这种陌生的气候虽然感觉很惬意,但仍会让他的身体产生一丝微妙的不适。这种不适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湛蓝色的天空没有一点云彩,阳光十分耀眼。从山岭的这个高度回头望去,远方是绵延逶迤的秦岭山脉,起伏不定的山脊仿佛一条藏青色的巨龙横卧在这雍凉大地上。
在马谡的身后,是两万一千名蜀军士兵,他们三人或四人一排,排成一条长长的纵队穿行于狭窄的山路之间。士兵们各自扛着手中的武器或旗帜低头急行,比起指挥官的踌躇满志,他们似乎更加专注于脚下的道路。以这种速度在崎岖山地急行军却仍旧可以保持队列的整齐划一,足以显示出这支部队良好的素质。
在队伍的前头飘扬着两面大纛(dào),一面写着大大的“汉”字,一面写着大大的“马”字;两面旗帜就像它们所代表的主帅一样踌躇满志,迎着风在空中飞舞,金线绣成的穗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忽然,一骑斥侯出现在队列的正前方,负责前哨的裨将李盛迎上前去问了几句,立刻策马来到马谡身边,对他汇报道:“马参军,前面斥侯回报,已经看到断山了。”
马谡“唔”了一声,点了点头,做了一个满意的手势:“照目前的速度,日落之前就可以抵达街亭,很好,按现在的速度继续前进。”
“是,那么斥候还是在队伍前三里的范围内活动?”
“把巡逻范围扩大到五里。要接近街亭(现甘肃平番县北)了,守军数量还不清楚,谨慎点比较好。”
李盛说了一声“得令”,刚拨马要走,又被马谡叫住。
“前军多打起几面旗帜,我要叫他们早早发现我军的存在,然后望风而逃。”
说到这里,马谡的嘴角微微上翘起来。他尽量不动声色地下着指示,想使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自若;不过内心的激动始终还是难以压抑,一想到即将到达的街亭,他的白净脸色就有些微微泛红,双手习惯性地攥紧了缰绳。
马谡的激动不是没有理由的。长久以来,虽然他一直受到诸葛丞相的格外青睐,但始终不曾单独指挥过一支一线部队。这个缺憾令马谡在蜀汉军界总无法获得与其他将领一样的尊敬。很多人视其为只会对着地图与文书高谈阔论的高级文官,这让以“智将”自居的马谡耿耿于怀。
军队与庙堂不同,它有着自己的一套独特哲学与道德评判。这是个经常要跨越生死的团体,务实的思维模式使得军人们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只会看那个人做过什么,而不是他说过什么。这种评价未必会见诸于正式公文,但其无形的力量在军队中比天子赐予的符节更有影响力。一名没有实绩的军官或许可以在朝廷获得褒奖,但绝不会得到同僚与下层士兵发自内心的尊敬与信赖,而这种信赖在战争中是至关重要的。
马谡对这一点了解得很清楚,也正因为如此,让他变得格外的敏感。别人的眼色与窃窃私语总令马谡如芒在背,先主去世前一句“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甚至抵消了诸葛丞相的褒奖。马谡是如此迫切地渴望出战的机会,他太需要一次胜利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
终于,他得到了这个机会,因为蜀汉的北伐开始了。
蜀汉的这一次北伐声势惊人,自从先主死后,蜀汉还从没组织过如此宏大的攻势。甚至追溯到高祖刘邦以后,两川都不曾对中原发动过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诸葛丞相从五年前开始就一直在为此筹划,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
建兴六年(公元228年)春,蓄势待发的蜀汉精锐军团完成了动员,北伐正式开始。近十万名士兵自汉中出发,有如一部精密的军事机器,在从祁山到秦岭的漫长战线上有条不紊地展开,缓慢而有秩序地露出锐利的锋芒,直指魏国的陇西地区。“恢复汉室”的梦想,从益州盆地熊熊地燃烧到了雍凉的旷野之上。
战事开始进行得非常顺利。赵云、邓芝军团成功地让魏国大将军曹真误判了汉军主攻方向,把他和他的部队吸引到了箕谷(现陕西褒城县西北)一带。而在雍州主战场,汉军的政治攻势与军事打压配合无间,兵不血刃即迫使天水、南安以及安定三郡宣布脱离魏国的统属,向汉军送来了降表。几乎就在一瞬间,陇右地区大部已经被诸葛丞相所控制,震惊的魏军守备部队只能龟缩在上邽、冀城、西县等几个孤立的据点中,等待着中央军团救援。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尽快地清除魏军在陇西残余防御力量了。而为了达成这一目的,必须控制住街亭,让魏国的支援部队无法及时进入陇西地区。对于究竟派谁去防守这一要地,在统帅部中爆发了一场争论。理所当然的,诸葛丞相提议由他一直看好的马谡肩负阻援的任务。
这个议案遭到了大多数幕僚的反对。就像马谡自己感觉到的那样,他们对他并不信任:“这样一项重要的任务,应该交给魏延或者吴懿这样经验比较丰富的宿将,而不是一个从来不曾上过战场的参谋。”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尖锐,以至于马谡不需多少洞察力就能觉察到其中对他的蔑视——甚至有人抬出了先帝的那句评价,暗示诸葛丞相用人之偏。
那次会议中,面对着诸人的争论,马谡保持着难堪的沉默,任由周围蜀将的眼光扫在身上。他有些愤怒,又有些沮丧。当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诸葛丞相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他明白如果继续低下头去,机会就会从手中溜走,于是他站了起来。
丞相似乎对刚才的争论没有任何的感想,慈祥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等到诸将的争论暂告平息,他才把头转向马谡,徐徐问道:“幼常,你能做到么?”
“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