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我将来是个大人物了呢?”
“那也不可以叫你自己的老婆‘太太’,要叫,还是叫‘家里’、‘荆人’、‘拙荆’。”
“为什么?”
“连字也不认得几个,你以为你老几呀?”父亲说。
和“荆”字紧紧连在一起的记忆是出自《诗经?小雅?白驹》的“谷驹之叹”。这个词之于我而言,重要的不是它的意义、用法、来历以及相关的历史或文化背景,而是在那个不及三坪大的小客厅里,父亲用他从家塾师傅那里学来的吟诵之声——“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吟诵完了,拊掌大笑。这几句是《白驹》诗的第三章,表面上是说一个君王用封公封侯来征辟贤者,但喜欢讲究“美刺”之说的解经家也会说,这里头寓藏了反讽之笔,不免蕴含着讥刺这个君王不能实时留贤、任贤之意。
但是父亲之所以拊掌大笑,不是为了诗中的本意,原来是他和这几句诗的关系——父亲号“东侯”,小时顽皮不喜欢背正书,经常逃学,塾里的老夫子就一面拿小藤条抽他的屁股,一面改了这首《白驹》第三章里的一个字,变成:“尔东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如此一来,这四句诗的意思完全改了,变成:“你张东侯一天到晚就知道贪玩,不节制,你还是不要散漫得太过分,也不要再逃学了!”我一直到大学读《诗经》,才发现从来没有正确地理解过这一首诗。父亲小时顽皮的情景,我是从这误解上才得以揣摩明白的。
父亲教我许多词汇的时候不一定是正儿八经的。如今回想起来,我不免以为,即便当他神情严肃、笔划工整地在纸上详细写下一个字的形音义、批注、相关的典故之际,有时恐怕还掺和着恶作剧的成分。“宦情”、“棨戟”,皆属此类。我还记得我拿这两个词向他请教的时候,他先不答,只说:“怎么不去查查《辞海》?”我说:“问你比较方便。”是方便——但是代价不小。父亲每听我这么说,就会乱以他语。“宦情?”“那就是说太监不能结婚生子谈恋爱,只好自己人跟自己人交情交情。”“棨戟?”“就是小孩子发懒不好好读书,拿个棍子来狠狠来上一顿。”
第5节:序 你认得字吗?(5)
这样回答一听就很不诚恳,我说:“是你胡诌的吧?”他则仍旧表情严肃地说:“胡问是胡诌之母。为什么不去查书?有那么方便就到手的学问么?你随口问,我随口答,咱爷儿俩耍水嘴子么!”水嘴,漫无边际地闲扯也。
“查查字典!”是父亲几乎每天都要说的话。有时跟我说,有时跟他自己说。“字典”之于他——在很多时候——甚至是一切书籍的代名词。我就亲见过不止一回,当他说“查查字典罢!”之后,立刻从摇椅里站起来,回身就书架上拿下《二十五史》的某一分册,或是他推测其中可能找到答案的某一本书。
有一回爷儿俩冬夜对饮,讲起白居易那首著名的《问刘十九》,四句大白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父亲忽然自言自语说:“这奇怪了,酒泡儿怎么会是绿的呢?查查字典。”这一回,《辞海》没能帮上什么忙,词条底下确实引了白居易的《问刘十九》,还有另外两个什么诗人的作品,然而酒也好、酒的浮沫也好,为什么会是绿的?却没有解释。多了一点聊胜于无的线索是教咱们去查另一个词条:“浮蚁”。来到“浮蚁”上,又多了一个词:“浮蛆”。浮蛆的确也是指酒面的浮沫,也的确连欧阳修都用这个词儿写过诗:“瓮面浮蛆泼已香。”可是,却没有任何一条解释能说明,那绿色从何而来?
酒喝多了的人说话喜欢重复,想来是要借着重复的言语随时重温着醺醺然的快意罢?那一天父亲就不断地说:“这酒,怎么看也不是绿的呀?这酒,怎么看也不是绿的呀?”
如果搜求得够深入、够广泛,或者我们的好奇够持久,或许蚁之所以为绿这一类的答案总会在某时某刻出现。然而从另一面看,认字的本质却又似乎含藏着很大的“误会”成分在内。我们在生活之中使用的字——无论是听、是说、是读、是写,都仅止于生活表象的内容,而非沉积深刻的知识与思想。穷尽人之一生,恐怕未必有机会完完整整地将听过、说过、读过、写过几千万次的某个字认识透彻。
第6节:序 你认得字吗?(6)
我还记得读研究所的时候,有一回在经学选读课上,所长王静芝老师要大家提问,我实在提不出什么问来,硬着头皮随口抓瞎,便说:“诗经里到处是虚字,这些虚字有没有使用上的惯例?”老实说,这是一个无事生非、毫无意义的问题,纯粹就是为了应卯而拿捏出来的虚话。
王老师忽然指着桌面上摊开的《诗经》说:“你去翻一翻《魏风?陟岵》,三章章末的‘犹来无止’、‘犹来无弃’、‘犹来无死’,那个‘犹’,就是可以、能够的意思。可是,到了《大雅?常武》,‘王犹允塞,徐方既来’,犹字在这里成了‘谋划’的意思;到了《小雅?小旻》,‘匪先民
本页旁注:陟岵(音zhì hù) 嶞(音duò) 翕(音xī)
是程,匪大犹是经’,这犹字又成了‘道途’之意了。你再去看《周颂》的最后一首,《般》,‘嶞
山乔岳,允犹翕河’,这里的‘犹’,又是顺着、同于的意思了。谁说虚字一定是虚字呢?”
由于许多字还没能来得及被使用的人全面认识,用字的人往往便宜行事,想当然尔地以常用意义包揽成这个字的全面意义。多年前余秋雨闹了个“致仕”的笑话——他从字面上拆解这两个字,拼凑成“做官”或“求官”的意思——却不明白这个词里的“致”,是“归还”的意思,致仕,其实是把权柄、禄位归还给君王之意。这一点,辩无可辩,《春秋?公羊传?宣公元年》有说,《孟子?公孙丑下》亦有说。
我自己也不止一次地出过这样望文生义的纰漏。我已经进大学中文系念书的某一天,父亲忽然把了一册高阳的小说递过来,用黑签字笔在“起复”一词旁边画了一道直杠,笑着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呀?”我应声答说:“不就是恢复了,起来了吗?”紧接着我的脑袋瓜子上就捱了一书本。父亲还是笑着,说:“查查字典!”
另一回发生在我自己已经站在讲台上教书的时候。有一回讲到每一个阅读经验受当代生活用语之影响,而形成了令人难解的意义隔阂。我举了《红楼梦》作例子。书中曾经提到“公分当铺”,今人一见这当铺之名,很可能会疑窦忽生:当时的当铺怎么会使用公制呢?事实上,此处的“公分”应该是自诩能与顾客利益均沾之意。当堂之上,我念诵了备课时摘出来的例句:“薛姨妈哭着说:‘……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分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要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了!”不料学生却举手岔嘴说:“‘荒信’是什么?听不懂。”我
愣了一下,没想到的问题猛可冒出来,想都不想 ,我便答说:“不就是闹灾荒的地方传来了流
言嘛?”
当然不是,此处的荒,实则同于不择时而乱啼的“荒鸡”之荒——我转念一想,自己正在胡说八道呢!可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难受了一个礼拜,直到下一堂课上,才硬着头皮道歉。
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当时那一班的学生会不会基于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劳伦兹所声称的铭印作用(imprinting),而一直记得我的胡说八道,至少我自己总是会把“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郴”(音‘嗔’)字读成“彬”,总会把“祎”(音‘依’)字念成“伟”,总是把“攽”(音‘班’)字念成“分”,把“陕”这个古地名想成是在今天的陕西,而非河南。
之所以误读、误写、误以为是,其深刻的心理因素是我们对于认字这件事想得太简单。生命在成长以及老去的同时,我们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某一个阶段”或“某些个阶段”,一如豆娘伸长了翅膀、蝉螁了壳儿那样,认字这个活动应该已经轮到儿孙辈的人去从事、去努力了。往往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智开始萎缩,我们的语言趋于乏味,我们被口头禅包围攻占乃至于侵蚀、吞噬。
你认得字吗?我只认得几个字,不过,还在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