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布满了乌云,过于潮湿的空气几乎叫人窒息,这是暴风雨即将降临的预兆。暴风雨在旷野里是可怕的,在森林里更是令人不寒而栗。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松树和橡树遮挡了视线,就像无数沉默的巨人紧挨着比肩而立,将连绵的山峦尽数占领。森林有生命,但没有灵魂,然而一样可以用它的沉默和阴暗吞没一切。
有两个人还在森林里赶路——如果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惶恐地打转也能叫赶路的话。他们全都穿着破旧的短披风,靴子上沾满泥巴。不同的是其中一个人腰上挂着佩剑,是个年轻人,金发剃得很短;另一个人则戴着农民式的灰毡帽,他的脸看上去老成许多,身上也没有这种陪衬。
“德意志的森林!德意志的雨!这个地方的一切都跟人过不去!”年轻人焦急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低声咒骂道。
“要到夏天了,这种天气在这里很常见。”戴毡帽的人叹了一口气, “在我的老家符腾堡,天气恶劣起来比这还要可怕。”
“我知道,我也是在那里出生的。不过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种天气了。唔!”年轻人绊了一下,才注意到自己踩到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现在不是讨论天气的时候。关键是我们迷路了!要是天黑下来还到不了特里尔,或者遇上野兽,我们就完了。”
“是的……森林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
这句话令两个人都战栗了一下。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闷雷的低吼,还有狂风掠过山林时的呼啸——它听上去就像野兽的嗥叫,仿佛来自黑夜的深处,又阴森又恐怖。
年轻人茫然地望着黑压压的树冠给他们留下的一小块阴沉的天空。他的右手在下意识地捻动挂在腰间的念珠。
“你知道吗,”戴毡帽的人压低了声音说,“据说在我们家乡的森林里……”
“好了,乌尔默先生,”年轻人很快地打断他,“我对传说不感兴趣,这对我们脱离现在的困境没有任何帮助。”
“你的念珠就有帮助吗?”戴毡帽的人瞥了他一眼,“你居然还留着这种东西。”
“为什么不?……”年轻人突然自己中断了,并且瞪大了眼睛。
戴毡帽的人脸色也变了。确实有东西。在森林深处有某种东西,而且正朝他们走来,不是小心翼翼,而是志在必得。他们听到踏碎地上的落叶和枝杈的声音。年轻人把手按在剑柄上。
“不对。”他忽然迟疑了一下说。
这时他们都看见,在面对的方向,有一点小小的亮光在移动。它起初在远处的树林里闪烁,就像野兽的一只独眼;后来它越来越近,照亮了交错的枝叶和树根。原来是一盏风灯。在此时此地遇见人让他们很兴奋,然而当他们看清提灯的人,却又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裹着全黑的披风,从头到脚,而且过分宽松,下摆随着呼啸的狂风猎猎飘动;风帽拉得很低,完全把脸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从这个角度看,披风里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血肉之躯。这样的装扮,足以激起即使是最勇敢的人也会拥有的潜藏在心底的恐惧感,无论那来源是恐怖的记忆,迷信的传说或是困境激发的臆想。他从最深的黑暗里出现,像是为了把人引导到更绝望的深渊里。
在暴风雨前夕的阴暗森林里遇上这么一个人,谁也没有理由不感到畏惧。
那人将风灯往前举了举,观察了他们一会儿。这期间谁都没有出声,一动不动。两个旅行者困惑而惶恐地瞧着他。
“你们看样子是迷路了。”
他开口说道。声音很低沉飘忽,像他的外表一样难以捉摸,也分辨不出年龄。
两个人因这样的关心而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想不出回答的话。好一会儿佩剑的年轻人才迟疑地说:“是的,先生。我们从中午开始就在森林里绕圈子。”
“你们去哪里?”
“特里尔。”
黑衣人又沉默了片刻。在两个人紧张的凝视下,他才缓缓地开口。“你们的位置离特里尔不远。现在是在赫罗根海德森林,特里尔城的东北方,大约六十哩。”他微微地侧了侧头,举起灯照着那个方向,“假如你们走得够快,今天晚上就可以到。”
“我们今天晚上非到不可,先生。”年轻人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些,他看到尽管这个人外表令人畏惧,可的的确确是在帮助他们。
“您怎么知道那边是特里尔?”戴毡帽的人仍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您是本地人?”
他们注意到黑衣人的肩头轻颤了一下,仿佛出于某种原因,刚才的问话让他发抖,或者他在嗤笑。
“我不是。只不过离这里最近的市镇,除了特里尔没有第二个。因为快要下雨的缘故,今天的风特别强劲。在风吹来的方向,可以闻得见炊烟味。”他把头转向他所指的方向,从那漆黑的风帽下传出飘忽不定的声音,“那就是城市的气息。”
两个旅行者都讶异地看着他。他们没有听别人说过这样的话。接着黑衣人调整了风灯的亮光。“来吧,我们可以同行一段路程。”
“您也去特里尔?”戴毡帽的人打量着他。
“不。”
他只扔下否定的回答,就对自己的一切绝口不提。他举着灯照路,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异常的轻快,黑色披风的下摆轻轻擦过斑驳的树根和岩石。另外两个人跟在他后面。
年轻人贴着同伴的耳朵悄悄地说:“这个人不太对劲。”
“是的。不过看来对我们没有恶意。”戴毡帽的人低声答道。
“我们能在下雨以前赶到大主教府吗?”
“估计很难。”他抬头望了望天色。
黑压压的云块在暗灰色的天空翻滚,不时有蜿蜒而下的闪电把大地一瞬间照得惨白,接着是轰隆作响的闷雷。最后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该死的!”年轻人裹紧了外套,不过无济于事。夜幕降临了,冰冷的雨水把他们浇得浑身透湿,步伐开始由于身体的疲累和山路的湿滑而踉踉跄跄。这片古老的森林只能用蛮荒来形容,也许以前根本就没人经过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粗糙的枝条不时地抽打他们的肩背,好几次他们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前进的道路,不得不劈开一些低矮的灌木才能勉强走过去,有时靴子深深地陷进了泥泞里,用力才能拔出来。除此之外就只有吞没一切的暴雨和雷电,和无边无际、叫人几近绝望的黑夜。然而那个神秘的黑衣人,还是沉稳地、不紧不慢地走着,用他披风的一角护着风灯的火焰。那冷峻的态度再次叫人不寒而栗。不是他的身体极为强健,就是有坚硬得骇人的精神在支持着他。不过谁都咬着牙一声不吭,勉强地跟着他的步伐。他们不得不承认,在绝望的黑夜里,现在他是唯一的、神秘的希望。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当雨势稍稍变小的时候,黑衣人突然停了下来。身后两个人随即止住脚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用掺杂了焦急和疑虑的目光期待着他开口。于是他指指前方:“看得见灯火吗?”
疲惫的旅行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向远处望去。即使在雨幕之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循着下山的方向,在平旷的开阔地带中的点点灯光和房屋模糊的形状,它们顺着一条河的方向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两岸,在紧靠着河岸的山丘上还建有一座城堡,隔着遥远的黑夜也能感觉得出那里的灯火辉煌。
“特里尔!我们到了!”年轻人的声音立刻亢奋起来,“感谢天主!” 戴毡帽的人也舒了一口气。
“现在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了。”黑衣人低声说道,“我还要赶路。”
“噢,是的,我忘了。十分感谢您。”年轻人用微微带着歉意的语调按着胸口,“假如没有您的帮助,我们可能今夜就困在森林里了,真是不敢想象。我名叫兰德克。这位是我的朋友……”
“我叫乌尔默。”兰德克的同伴把毡帽摘下来,“多谢您。”
“你们可以叫我亚瑟。”黑衣人对他们的热情并没有坦诚回应的意思,然而他把手里的风灯递给兰德克,“这个你留着。”
“您怎么?……”兰德克惊讶地捧着它;乌尔默接着他问道:“您不是还要赶路吗?”
“拿着吧。下山的路很滑,你们需要照路。”黑衣人把他的风帽往下拉了拉,“我不需要。”
“谢谢!真福的圣母保佑您!”兰德克充满感激地大声说道。
黑衣人对他的感激不置可否,转身离去。下一刻他披着长披风的身影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浓密的树林和夜色之中。
兰德克举着灯和乌尔默继续朝前走。越接近人烟,身上的寒冷就好像被亮光驱走了一样。石板铺成的城镇小路虽然因被雨水冲刷,踩上去还有些打滑,可总比靴子陷进泥泞的山路里好得多了。街道两旁大部分的店铺已经收摊打烊,只有一些酒馆的木窗格子里透出暖洋洋的昏黄灯光,还有人嬉笑吵闹的声音。“我们在进城堡以前最好去买一匹马来。”兰德克突然开口说。
“虽然你说得很对,不过这么晚上哪去买?”乌尔默回答说,“不管怎么说,今天可足够受的。马被偷了,在森林里迷路,还遇上暴雨。”
兰德克沉默了一阵,摩挲着风灯被磨得极为光滑的金属提手。“还好我们遇见了他。”
“不一定是好事。”乌尔默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簇快要熄灭的火光,慢慢地说道,“据说在符腾堡的森林里有一种奇异的鬼怪。它们能装扮成人的外表,但是有骇人的力气。它们能从风和云的征兆中判断即将到来的灾难。有不少农民把它们当作神来崇拜,也有人说它们噬食人肉。这就是我家乡的传说。”
“你是想说刚才为我们带路的是鬼?”兰德克嗤笑出声,“鬼会拿着一盏风灯照路吗?”
“所以他把它留给我们。”
“你的意思是他拿着灯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可他救了我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