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脚步声。
我总会在睡梦中听到脚步声,那是铺木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
我知道有人走过来,可是却没有办法从梦境中挣脱。我被悲伤的情绪虏获,动也不动地待在厨房。环顾四周,梦中的感觉彷佛被刻画下来一般的鲜明。
我先看到一双女性的手。
从斜上方伸过来的手,捧住了我的脸颊,指尖的冰冷感中透着微温,那种感觉是舒服的。原来,梦境中有着体温。当时十岁的我就读四年级,那天早上发烧,请了一天假。我听到妈妈的声音。
“天黑之前我会回来,你要注意保暖,乖乖待在家里哦!”
穿着连身洋装的妈妈,蹲在穿着睡衣的我面前。她顶着一张我几乎没有看过、化着一丝不苟的妆的脸孔,一笑,嘴角就浮起了细纹,那是打从心底感到愉快的温柔、那也是我最喜欢的皱纹。
“听到了没?阿领?”
我没办法回答。我在梦中企图唤醒这个少年,但没有用。梦是不属于做梦的人的,少年听不到我不成声的叫喊。如果我此时点头同意的话,妈妈大概就不会再回来梦中了吧?一边笑着一边摸着我的额头以确认热度的妈妈,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身影。
就算只说一句话也好,我好想发出声音。如果我在梦中采取不一样的行动,或许就可以改变妈妈的命运。无法实现的愿望让我喘不过气来。懵懂无知的少年有点难为情地说。
“嗯,我知道。”
梦中的脚步声朝着玄关走去,一切都结束了。门被打开,门外响起上锁的声音,妈妈走了。
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再回来了!?
反倒是我跟爸爸去了医院,只为了确认那个已经没有气息的身体是不是妈妈的。在灵堂中的我,似乎为自己泉涌般的泪水感到震惊,同时哭了一整晚吧!?我的头,好像变成了温热的海绵一样,泪水不停地渗出来。
(妈妈……)
我睁开了眼睛,脸颊仍然像往常一样,被冰冷的泪水濡湿。我想,我应该再也睡不着了吧?索性睁着眼迎接清晨的到来,那又是一个白色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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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一个凯子娘了。年纪比我妈妈大一点,不过却相当有姿色。”
田岛进也用指尖转着浮在波本酒上的冰球。冰球被从正上方投射下来的灯光一照,发出如三棱镜一般的七色彩光。银制的戒指,在进也经人工仿晒变得黝黑均匀的中指上,发出冷冷的光。
“要是阿领你看到,也会大吃一惊的。”
“我知道。”
我站在吧台后面回答道。木板做成的吧台上有着无数的刮痕,而酒吧里昏暗的灯光却成了最好的掩饰工具。我用干毛巾使劲地擦拭着鸡尾酒杯,不让水滴的痕迹盖去了酒杯的光亮,就连品质最纯净的矿泉水在干涸之后也会留下污痕。
“不过我知道你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傍晚六点之前,店里只有进也一个客人。我从高度稍低的调理台,看着进也那像用可可粉扑过般带着粉感、晒得黝黑的额头,这使得他的发色看起来更亮了,外表的层次剪法,就像生锈而朦胧的银器一样。我把视线从他那纹了眼线的眼睛移开。
“是啊,女人太无趣太麻烦了。”
不只是女性。连朋友、家人和大学生活,这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让我觉得厌烦。
当时的我只有二十岁。二十岁是一个无趣的年龄,年轻是短暂、苦涩、空虚的,我不相信有人可以在那种年纪活得快乐。我不停默默地擦着杯子,温热的水晶杯柔和地抵在我的手掌心上。
“反正又是老王卖瓜的话,我就姑且听听吧!”
进也露出染成荧光白的前齿,笑得好天真。这是他这个不知道吃过多少女人的年轻男公关最大的武器。女人们明知他心怀鬼胎,但还是会被他那瞬间的表面光芒给骗得晕头转向,就像被刀刃的光芒给魅住了一般。进也的声音总是没来由地充满了阳刚之气。
“上星期三,我们店里刚开门的时候来了一个女人,是个生客,年纪应该不小了,不过算是个道地的美人,对了,就像上次你介绍我看的电影中的女演员……”
我记得那部电影叫“爱情风暴”。进也提起了那个我一点都不喜欢的女演员的名字。
“……没错,就是神似那个女演员,感觉非常冰冷的美人。你知道的,我们店里在第一个客人上门时,所有的职员都会排成一列站在通道上问候,对吧?”
我对涩谷的公关俱乐部一无所知,仍默默地点点头。
“从排成一列的红牌少爷当中,她竟然选了我。当然我觉得这是应该的,所以今天就是我们第一次在店外的约会。”
“已经上过床了?”
进也像电视购物频道中的主持人一样,夸张地摇摇食指。
“不能老是想做那些外行人做的事情。上钩的钱要放得越久,越能生更多的利息。”
他露出了开朗的笑容。位于地下一楼的酒吧里吹着温热的风。现在是五月中旬,面对通往一楼阶梯的小平台的窗户洞开着,感觉比开冷气还来得舒服。对于不去大学念书,利用白天睡觉的我来说,吹进酒吧里的风,是我用来感受季节的方式之一。
我有一种脸颊被干涩的指尖滑过的感觉,抬头一看,一个高大女子的身影,嵌在朦胧的长形光线中。逆光的酒吧,我看不到女子脸上的表情。她左右环顾着,好像在打量店内一样,仔细张望时,修剪得不甚整齐的头发也跟着晃动。
“御堂小姐,在这边。”
进也站在凳子旁,我只看得到他的背部,但是我相信进也现在脸上一定带着狩猎般的笑容。那个被称为御堂的女子直接朝着吧台走过来。她的背挺得直直的,修长而紧实的身体裹着一件黑色合身的皮革长外套,那是用细小装饰孔镶边的春季外套,就像鞋尖有W形接缝的鞋子般特有的小孔。我想这件外套可能要花上我半年的打工费才买得起吧!?
“我来帮你们介绍一下。这家伙是这家店的酒保森中领,我国中时的同学,现在是个大学生,不过他不喜欢上学,现在在这边打工。”
高跟鞋的脚步声走近吧台。
“你好。”
好个低沉的声音。我先看到她的胸口,接着是挺直的鼻梁,她的鼻梁将投射下来的光线区隔开来,眼睛还罩在阴影当中看不清楚,但是我可以确信她是一个有着美丽笑纹的女性。我总是会被女性的皱纹攫去注意力。
“这位是御堂静香小姐,是我心仪的对象。”
进也开始发挥他赚钱的话术了。她带着笑容,视线在我的上半身游移着。那种眼神就像在宠物店的笼子里寻找自己喜欢的小狗一样。我嘴角带着笑意说道。
“请坐。要喝些什么?”
听到我的声音,她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脸上浮起了陷入沉思的表情。坐上凳子,脚底下又响起声音。
“也好,就请给我一杯螺丝起子。森中先生穿衬衫总会把最上面的扣子扣起来吗?”
黑色的长袖衬衫是为了避免太过显眼而选择的夜班制服。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我都会扣好。”
我把视线从准备摇杯的手上抬起来回答道。进也看看我,又看看女人,插嘴道。
“阿领也跟我一样,怕敞开性感的胸部就会吸引一堆女孩子靠过来。既然静香小姐这样说了,你就开到第二个钮扣吧!”
我笑了笑,含糊带过进也的要求。进也似乎不太满意。
“那我们就用鸡尾酒来一决胜负吧!也让我一显身手,调一杯螺丝起子。”
进也说完立刻钻进吧台,进到调理台里面。我想他是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