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不到,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进入暑假后,从莲田开往大宫方向的宇都宫线没有平时那么拥挤。正好有个空座儿,桧山让爱实坐下,自己则抓住前面的吊环。
只有在这个时候,桧山才会觉得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如果自己是上班族的话,早上带着爱实这么挤车可真够呛。
桧山看着车窗外的雨景,心里还是有些犯愁。下雨的话,店里的生意会惨淡许多。虽然只是经营着一家小店,但他毕竟是一店之长。从营业额到管理店员,桧山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和着不完的急。
车厢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在对面的一扇车门附近,三名少年正为了什么事情争吵着。
三个人大概是初中一、二年级学生的样子,白色半截袖校服衬衫的衣角,从黑色的裤子中邋遢地露出来。
桧山心想,虽说是暑假,但他们可能是要去学校吧。这几名少年才不管桧山怎么看他们,其中两个人拿着掌上游戏机玩得正起劲,还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另一个人则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两手各抓一只吊环,仿佛是在模仿体操运动员的样子。
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男子,将报纸大大地展开,把脸藏在报纸后面,仿佛是在祈祷这场肆虐横行的台风赶快过去。
爱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几名少年。看见爱实的表情,桧山觉得脊背有些发凉。也许对大人来说,他们只是几名天真烂漫的少年,但在爱实的眼中,他们也许完全具备恶魔的潜质。
不,即使是大人也会感到害怕吧。无论是那个把脸藏在报纸后面的公司职员,还是旁边坐着的上了年纪的妇女,或是桧山自己,都对隐藏在少年天真外表下的什么东西感到恐惧,同时也感到气愤。这些大人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其实都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然而除了在心里乞求赶快息事宁人外,大家都毫无办法。
爱实的目光从少年身上转到车厢内的一幅广告上。这是一则水上乐园的广告。
“爸爸明天休息,我们去游泳吧?”
“嗯。”刚才爱实一直伸长脖子盯着广告看。现在她抬起头来望着桧山,使劲地点了点头。
“爸爸,我都好长时间没坐汽车了。您能开车带我去吗?”
看到爱实眼中恢复了往日的光泽,桧山总算放心了。
天上正下着小雨,爱实穿过人潮汹涌的大宫站中央广场,举着一把小红伞,一蹦一跳地穿过湿漉漉的人行横道。只要是和桃桃一起上幼儿园,即使是在雨天爱实也会很高兴。
爱实所在的幼儿园叫做绿色幼儿园,坐落在大宫站繁华的街道边一座大楼的三层。整体的玻璃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非常明亮。桧山和爱实走进大楼,在厚厚的大理石门前等候电梯。
桧山曾经希望把爱实送到一个有庭院的幼儿园。他觉得,幼儿园中无论有多少形形色色的玩具,老师们能绘出多少可爱的图画,四周水泥墙所带来的封闭感都是无法拭去的。然而附近这样的幼儿园,孩子的人数都已大大超标。尽管桧山对绿色幼儿园没有庭院这一点感到不满,但是他对这个幼儿园的设备和经营状况还是满意的。
电梯门一开,一位公司职员模样的人映入眼帘。“您慢走!”爱实向他挥挥手,公司职员一边笑着,一边向爱实挥挥手。
看到爱实的交友情况,桧山有些吃惊。
桧山和爱实下了电梯走进走廊。站在幼儿园门口的早川美雪看见父女两人后,朝他们挥了挥手。美雪身穿一件白色球衣,下面配着一条牛仔裤,腰间还系着一条印着桃桃图案的围裙。
眼尖的爱实一看见美雪,就挣脱桧山的手,一边高喊着“老师早上好”,一边跑到美雪身边。
“早上好,爱实!”美雪弯下腰,爱怜地摸了摸爱实的头。
桧山站在爱实的身后望着每天早上都会发生的一幕。
美雪用纤长的手指轻抚着爱实黑黑的头发。桧山注意到,美雪的指甲剪得很短,这与她那优雅的双手颇不协调。不止是指甲,美雪全身都散发着在时下女性身上难得一见的朴素。没有戒指,没有耳环,没有任何饰物,仿佛在排斥着一切硬于自己皮肤的东西。虽然美雪一向素面朝天的装束给人一种保守的印象,但是不加修饰反而让她的笑容显得更加清爽。
桧山偶尔也会想像美雪梳妆打扮后的模样。这是一个傻爸爸小小的乐趣。桧山心想,她一定会吸引许多异性的目光吧?不过,尽管可以想像出美雪的那个样子,但桧山还是不想亲眼看到。因为,美雪的纯洁无瑕应该比任何香甜的气息都更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
从刚才开始,爱实就一直在和美雪谈论桃桃的话题。这时候,她忽然回过头来催促桧山说:“爸爸,你怎么还在啊?上班要迟到了。”
桧山苦笑了一下,感到有些寂寞。于是,他对美雪说了声“孩子就拜托您了”,便向爱实挥挥手告别。
“您走好。”美雪微笑着目送桧山离开。
上了电梯,桧山又像往常那样有点妒忌美雪了。因为她知道那么多爱实喜欢的东西,桃桃啦,小勉啦,喜欢吃的东西啦,喜欢唱的歌啦……美雪和爱实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长,还知道好多自己不知道的关于爱实的事情。
然而,桧山又对美雪充满感激。由于美雪十分了解爱实,因此可以从她很小的举动中清楚地看出那件事遗留下来的一些征兆。桧山对此十分放心。
穿过站前的繁华街道,桧山来到一条银行和写字楼林立的大街上。沿着这条大街走一小会儿,就能在冰川神社交界的十字路口看到一个装饰着自由女神图案的招牌。招牌上写有“broad cafe”的字样。因为下雨,字迹看得不很清楚。
开放式露台上摆放的桌椅都被雨水淋湿了,宛如堆放的大件垃圾,充满凄凉之感。桧山走进这家店铺的正门。
“欢迎光临!”,店员福井健高声招呼着客人,但是一看到进来的是桧山,马上苦笑着改口说,“早上好,店长!”
“早上好!”
站在福井旁边的是新来的仁科步美。步美也将目光投向桧山,并和他打了招呼。桧山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很僵硬。“早上好!”桧山一边愉快地回应着,一边走到步美身边问道,“还习惯吗?”
步美低着头答道:“是啊,不过……”
桧山看见步美紧张地站在柜台前,手里还拿着圆珠笔和记事本,估计她是在记录福井交代的工作注意事项。
为了缓解步美的紧张情绪,桧山温柔地嘱咐她说:“工作可以慢慢适应,最重要的是要尽快和大家熟悉起来。”桧山从柜台那里拿了办公室的钥匙,随后同正在洗碗的铃木裕子打了个招呼。“铃木,你和仁科岁数差不多,她就拜托给了。”裕子睡眼朦胧地支吾了一声。
店内的颜色是以深蓝色为基调的,到处装点着观赏植物,沿着墙壁摆放着舒适的皮制沙发和椅子。大宫的这家咖啡店,是broad cafe在全国50家连锁店中规模比较大的一家。桧山走到厕所对面,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Broad cafe是自助咖啡店,最初创立地在纽约的百老汇。在这里只要花上200日圆就能品尝到地道的咖啡。由于迎合了年轻人的小资情调,很快便风靡全国。正如在好莱坞电影中经常看到的那样,broad cafe的咖啡杯和招牌上都印有自由女神像。这成了那些赶时髦的日本年轻人经常谈论的话题,因此从10年前代官山设立第一家broad cafe店开始,很快在日本扩展到50家店铺的规模。
九年前,桧山与broad cafe日本总店签署了经营合同。那时候的桧山刚刚大学毕业。他在总店接受了店长培训后亲自寻找店面,并亲自监督店内装修。经过将近一年的筹备工作,桧山终于在二十四岁到来之前开了自己的店。
这家店坐落在繁华街道的旁边,从周一到周五周边写字楼的职员和OL经常光顾这里。到了周末,由于从这里到冰川神社和大宫公园步行只需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许多全家出游的顾客都会来这里喝上一杯咖啡,歇一歇脚。但是赶上雨天,这里的经营状况就要惨淡许多。
桧山正在为打工的店员制订工作轮换表,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您休息一下吧?”福井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辛苦啦!”桧山连忙向福井表示感谢。福井把手中的托盘放在写字台上,递给桧山一杯咖啡。
“仁科怎么样?”桧山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大口吃着三明治。
“没有问题。跟她说了工作注意事项。她很认真地做了记录,记得也很快。”
“是这样啊。不过,她的表情好像有点僵硬啊!”
步美两周前刚刚到这里工作,现在面对桧山时表情仍然很紧张。
“是么?可能是第一份工作的缘故吧,难免有点紧张。”
桧山点点头:“我确实见她和其他同事在一起时笑得很可爱。服务行业微笑是最重要的,让她尽快熟悉工作,要习惯微笑服务才好。”
“没问题!”福井吃完三明治,指着胸脯担保。
下午两点半过后,有客人上门拜访。这时候中午的用餐高峰已经过去,店员们终于能够轮流休息一会儿,桧山也总算补上一顿午饭。
福井在柜台里给桧山挂了个内线电话,通知他有客人来访。
桧山一边纳闷是谁来找他,一边盖上便当的盒盖走出办公室。走进店里,桧山看见两个身穿西服的男子正在向步美点餐。
一个高个儿的小伙子站在那儿,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另外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则一边看着菜单,一边向步美仔细询问着什么。
小伙子发现桧山后拍了拍中年人的后背,中年人立即转过身来。
桧山一看见对方的面孔便呆立在原地,心中感到一阵剧痛。
小伙子看见桧山后要从怀里往外掏什么东西,却被中年人用手制止住了。
“好久不见了。”
桧山将强行赶到意识边缘的记忆慢慢拉了回来。
桧山勉强张开嘴说:“您是琦玉县警官……”
站在柜台旁边的步美睁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中年人。
“我是三枝。这位是大宫署的长冈。百忙之中打扰您了。”三枝利幸微微一笑。
虽然三枝的眼神很柔和,但是由于萦绕在大脑里的记忆过于沉重,不知不觉间桧山的面部表情变得十分僵硬。
“不,我只是到附近来办事,顺便过来看看。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谈谈吗?”三枝察觉到自己又勾起了别人痛苦的回忆,连忙用抱歉的口气解释道。
桧山也不好意思拒绝这样一个好心人的来访,于是回答说“没事,没关系的”。
“那给我来一杯热咖啡,外加一杯我刚才说的那种非常好喝的加糖香草卡布其诺。”
“我来请客。”桧山向步美使了个眼色,暗示她不要收钱。
“算了。”三枝把钱塞到一头雾水的步美手里,随后把盛有咖啡的托盘交给长冈,接着径直向里面走去。
三枝选择在一个四周摆有植物的死角坐了下来,长冈坐在他的旁边,桧山坐在两人对面。
桧山似乎是在估计谈话所需要的时间。这时三枝真诚地微笑着问:“那件事之后怎么样了?”
“勉勉强强吧。”
那件事之后的生活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但是为了感激三枝的关心,桧山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
“是吗,那我多少放心一些了。”三枝舀了一勺香草咖啡,一边品尝着一边笑着称赞说“好喝”。坐在他身边的长冈则把这当作任务一样,无奈地饮着咖啡。
桧山在近处打量着三枝,发现他多了许多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变深了。桧山不禁为时间的流逝而心生感慨。
确实如此。眼前这个男人,每天都要安慰无数的受害者家属,现在不知道已经见过多少血和泪了。那件事对于桧山来说是一生遭遇一次的噩梦。但对三枝来说却是每天都要面对的现实。每天都要这样度过,无论做多少工作全都是和痛苦打交道。桧山觉得现在开始有点理解他自己对于三枝,是不是该说一些感激的话呢。当时桧山被愤怒和仇恨弄得头晕脑胀,连这些人之常情的事都没做到。
“说起来,令爱今年几岁了?名字叫什么来着?”
“爱实,四岁了。”
“对,对,爱实。没什么事吧,没有留下后遗症什么的吧?”
“没有,托您的福,她很健康。现在在幼儿园老师和小朋友的关心下健康地成长着。”
“是嘛,那太好了!对于那件事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当然,我十分理解您心中的痛苦,但是为了孩子您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
“谢谢。”
桧山说的是真心话。对于三枝来说,自己的遭遇是每天都要发生的,自己只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受害者当中的一个。对三枝的挂念,桧山感到很高兴。
突然,三枝话题一转:“对了,贵店每天几点关门?”
“八点关门。”
“就是说,您到八点马上回家啰?”
“不是不是。关门之后,我还要和店员们一起打扫卫生。清洁工作大概在八点半结束。接下来我要计算每天的营业额并做报表,此外还要向总店定原料,离开咖啡店要在九点半以后了。最后我去幼儿园接女儿。”
“计算营业额和定原料这些工作都是您一个人做吗?”
“对。目前还没有别的员工可以做。虽然可以让这些兼职的店员帮忙,但是目前还是让他们负责店里的生意。只要不休息,都是我一个人做。”
“真辛苦啊,那八点半以后只有您一个人在店里吗?”
“对。”桧山点点头,心中感到有些奇怪。这种不自然的感觉是因为什么呢?桧山装作若无其事地偷偷看了看这两个人,发现坐在旁边的长冈一改刚才那副无所谓的表情,身体也微微前倾。
“您经常去大宫公园么?”三枝又转变了话题。
“对。”桧山轻描淡写地答道。
大宫公园是附近一家县营公园,距离咖啡店步行大概10分钟。大宫公园位于冰川神社里,面积很大,里面有可以荡舟的池塘和小型的动物园,旁边还设有足球场和棒球场。此外,大宫公园还是琦玉县内首屈一指的赏樱名所,一到春天便有满园的游客。桧山也经常在不错的天气里,把爱实从幼儿园中接出来一起来这里用午饭。
“事实上,昨天晚上大宫公园里发生了杀人案。”三枝放松的表情一扫而光,一下子变得很严肃。
“杀人案?”桧山望着三枝重复道。
“对,因此我们今天一直在周围调査情况。”
三枝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桧山。三枝就像是正在从附近的主妇那里挖掘传闻那样,套着近乎等待着桧山的反应。
桧山想起昨天晚上,闭店后自己将现金拿到保险柜的途中听到了刺耳的警笛声。
“是这样啊。”
“怎么了?”
三枝欠身向桧山询问,桧山于是告诉了他昨晚保险柜的事。
“当时几点?”
“不到十点。”
“当时您一个人么?”
然而三枝的话题仍在继续。“被害人是在九点四十五分左右,被出来巡视的公园管理员发现的。被害人的颈动脉被刀子割断,出血过多致死。公园管理员曾在八点半出来巡视过,但当时并没有看到被害人。也就是说,被害人应该是在八点半到九点四十五分之间遇害的。”
桧山不愿去想像当时的惨状,然而三枝的口气就像是勾着他去想。为什么和我这个素不相干的人提起这些呢?桧山渐渐从三枝怀疑的目光中感觉到,这不仅仅是随便聊聊天那么简单。
三枝好像发现了桧山吃惊的表情,于是喝了一口卡布其诺,慢慢说:“被杀的是泽村和也。”“什么?”
看到桧山的反应,三枝和长冈交换了一下眼色。三枝继续说:“如果说是少年B的话,可能更准确吧。”
这个词语在桧山的大脑中清晰地回荡着:“少年B死了么?”
“被杀了。”三枝紧紧盯着桧山的眼睛端详着。
桧山在心中仔细体会三枝话中的含义,总算了解了三枝此行的目的。桧山坚信自己是被愚弄了,三枝故作体贴的表情和他对爱实的关心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他找自己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向店员们确认自己是否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这么说,您知道少年的名字啦?”
“案发时并不知道。”桧山心中再次涌起了那个时候的怒火。
“警察没有告诉我具体情况,家事法庭也没说。直到《少年法》修改以后,我才知道他们的名字。”
2001年4月,修改后的《少年法》开始实施。这时候,《少年法》中才首次加入了“被害人可以查阅及誊写有关记录”的条款。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根据《少年法》的主旨,为了保证犯罪少年的健康及安全,少年的隐私不受侵犯。对于事情的详细经过以及少年们的名字和档案,许多被害人及家属都无从了解。
两个刑警此次来访前应该已经知道,桧山曾在《少年法》修改后申请查阅了少年们的相关记录。
眼前的两名刑警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桧山。少年B被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桧山毫无感觉,既不高兴,也不难过,更不痛苦。但是,大脑中的某个角落却在冷静地思考着:警察在怀疑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桧山恨他。桧山杀死他的动机很强。而且,他是在桧山没有不在场的时间证明,且在桧山店的附近遇害的。
至少也做出个痛苦的表情出来,试着想像一下他死亡的样子。但是,桧山连这一点也做不到。这可能是因为桧山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吧。
三枝目不转睛地盯着沉默不语的桧山,不知不觉喝光了杯里的咖啡。这时,他催促长冈赶紧动身。
桧山松了一口气,送三枝走出店门。不想三枝说了句让人很不舒服的话:“打扰您了。这里的饮料很好喝。我以后还会来拜访的。”
正午刚过,天上就飘来一块灰色的云彩,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
三枝他们已经走了,但是桧山心头的伤痛却没有愈合。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伤痛越发强烈,而且还伴随着无法抑制的痛苦。
桧山回到办公室,无法忍受屋里的沉闷。于是他来到柜台前试着帮客人点餐,尽管很想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但是那个时候的记忆还是如奔腾的洪水般涌上了心头。
就这样过了好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店员们做完扫除纷纷离店,桧山拉上店里的百叶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摊在椅子上。
借着窗外的光亮,桧山点上一支烟。
尼古丁传遍了所有敏感的神经。稍不注意,曾经压制下去的记忆就会溢出来。现在无穷无尽的记忆不断冒出来,桧山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对于桧山来说,一共存在着两个时间:一个是那个案件发生时已经停止的时间。另一个是他从那时候起活到现在而不得不经历的三年零十个月的时间。桧山经常游走于这两个时间当中。停止不动的时间无论历时多久也绝不会褪色,永远能够清晰地唤起那个时候的记忆。
2
揭开祥子脸上的白布,虽然看见她的面孔,但是桧山心里还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祥子的眼睛已经变形,桧山怎么看都觉得她像个蜡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祥子。
桧山用食指轻轻摸了摸祥子的脸颊。今天早上还吻过同样的位置,现在却变得硬邦邦、干巴巴、冷冰冰的,好像是个假人。没有体温,没有弹性,也无法感觉到湿润。桧山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
桧山走出太平间,朝走廊跑去。祥子的妈妈前田澄子正垂头丧气地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怀里抱着正在酣睡的爱实。桧山用手碰碰她的小脸蛋,能感觉到她热乎乎的皮肤轻轻颤动着。
站在走廊里的一个男子向桧山走来。他告诉桧山自己是浦和署的刑警,并对桧山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下午一点左右,和桧山住在同一栋大楼的主妇买东西回来,忽然听到桧山的房间里有婴儿的哭声。平时爱实哭闹的时候,祥子总是能让她立即安静下来。但是,这一次婴儿却总是不停地哭。这位主妇感到很奇怪,就按了桧山家的门铃,但是没有人答应。主妇平时和祥子关系不错,担心她是不是病倒了,就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门一下子开了。走进屋里,她看见祥子趴在婴儿床上。主妇觉得很奇怪,就朝祥子身边走去,却发现祥子头部流出了大量的血。祥子的头耷拉在婴儿床的内侧,已经断了气。
刑警向桧山解释着案件发生的经过,但对桧山来说,这就像听朋友向他介绍电视剧剧情似的,完全没往脑子里装。桧山瞥了一眼身边的澄子,发现她好像无法接受女儿死亡的事实,脸上挂着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
突然,爱实放声大哭起来。桧山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听到爱实的哭声,澄子也将目光投到自己怀里。“这孩子好像是饿了,给她喂点儿牛奶。”
澄子用空洞的眼神望望桧山,然后抱着爱实,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了。
马上就要天黑了。桧山坐在车后座上,对面驶来的车的灯光将他阴郁的侧脸映在车窗上。
坐在桧山旁边的刑警偷偷看了看他的表情,宽慰他说:“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但是请您配合我们以便尽快抓到凶犯。”
为了配合警方澄清这是否为一起因偷盗引起的杀人案,桧山和他们一起回到自己住的大楼中。就是想顺心也不可能顺心。桧山无法回到现实中来。只不过是因为看到爱实衣服上的血迹,桧山意识到必须回去换件衣服而已。只是因为这个恍惚的念头他才坐上警察的巡逻车。爱实已经拜托给住在坂户的澄子照看。
桧山看着平日里看惯了的北浦和的街道。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桧山平时总是盼着赶紧回家,然而现在他却希望时间就此停下来。然而这个希望也落空了,心里还没有做好准备,警察的巡逻车就到了桧山家楼下。
安静的住宅区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灯光和人群的喧闹声。楼前停放着好几辆警车,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桧山在两路警察的保护下走进楼门,周围有许多警方工作人员在进进出出。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向调査员下指示。这名中年男子看到桧山后便向他走过来。
他大概四十五岁,长着一张冷静的面孔。桧山印象最深的是与他的面孔极不协调的敏锐的目光。
“您是桧山贵志吧,我是琦玉县警官三枝。我了解您心中的悲痛,目前我们正全力抓捕犯人,希望您能够予以配合。”
桧山的房间在一层拐角的107号房间。在三枝的催促下,桧山走进了玄关。进了玄关以后马上可以看到一个约12张榻榻米大的房间,这间屋子被用来做客厅、饭厅和厨房。再往里走是两间6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其中一间是桧山和祥子的卧室,另一间里摆放着爱实的婴儿床。旁边有一张小沙发床,祥子经常在这里一边看着爱实一边睡去。
房间中还剩下几名刑警和法医。看上去,鉴定工作已经大致完成了,现在警方还在到处搜集指纹。
“待会儿也采一下桧山先生的指纹。”三枝不好意思地说。桧山心想,可能是为了和罪犯的指纹加以区分吧。
桧山进门时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异味,他循着这股气味朝摆放婴儿床的那个房间走去。夕阳将墙壁染成橘黄色,一时竟忘了时间的存在。忽然间,桧山觉得血液随着敲响的钟声而倒流,浑身打着寒战。
桧山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看见几名表情严肃的调査员仍在现场取证。其他人已经开始散去。桧山恐惧地看着这一切。
桧山抬头看着挂在天花板上的八音盒,可爱的玩具熊上溅满了血点。房间内的其他地方也都是血渍,荧光灯的灯罩上发出红色的光。桧山慢慢低下头来,发现婴儿床的床单上凝结着血块。大量的血液渗入床垫滴落到地上,把地毯也染成红色。
看着眼前的惨状,一瞬间桧山浑身仿佛用刀子剜肉一般疼痛。
祥子是倒在婴儿床上死去的,她是看着睡梦中的孩子咽气的。爱实被婴儿床四周的栅栏拦住而无法逃脱,身上沾上了母亲的血。爱实幼小的双眼目睹了母亲的惨剧。
桧山感到一阵恶心,赶紧打开窗户,把脸探到阳台上。和煦的风将院子里青草的味道吹人鼻子里。桧山不停地做深呼吸。
“您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有点……”三枝在身后小心地询问。
桧山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看见泻在草坪上的灯光,觉得心中涌起一种和刚才不同的感情,是憎恶,涌起了对罪犯无法表达的憎恶。
桧山打起精神,重新向房间里望去。
三枝催促桧山打开衣橱确认衣物。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衣橱里,现在桧山只想早一秒从这里逃开。衣橱的抽屉中有被人翻过的痕迹,但是存折之类的东西都没有丢。
“地板上那个钱包可能是您太太的。里面装的钱不多,犯人只把钞票偷走了。看来犯人当时相当着急,可能是因为婴儿一直在哭吧。”
听着三枝的话,桧山才察觉到祥子倒在婴儿床上死去的原因。祥子是为了保护爱实不被犯人伤害。在死亡前的一瞬间,祥子考虑的也只有孩子。桧山陷入到了强烈的自责中,祥子她们遭遇危险时,自己在干什么呢?还不是和往常一样,在店里一边陪着笑脸一边为客人端着咖啡,或者是和店员们津津有味地东拉西扯。本来工作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家庭,而现在桧山却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
桧山使劲忍着后悔,打开了另一个抽屉。里面有祥子平时使用的私人物件。桧山在记事本和祥子收到的信件中,发现了祥子的存折。
“是夫人的么?”三枝问。桧山点点头。
“您效查一下吧。”
桧山手里拿着存折犹豫不决。上面用小字印着祥子的历史。第一款是在1995年8月25日,这是她在broad cafe大宫店的工资。当时祥子还是定时制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她作为broad cafe第一批员工开始在这里打工。从早上干到傍晚上课为止,每周在这里工作六天。工资的大部分都存了起来。从高中毕业到辞职,在三年半的时间里每个月都会定期存上12万日圆,最后一共攒了510万日圆。
看到这笔意外的大数额存款,桧山回想起了祥子的高中生活。在学生们最喜欢玩的高中时代,祥子却几乎没怎么玩过,也不穿漂亮的衣服,只是埋头干活,为了自己当护士的梦想而努力学习。这样一个祥子,她的一生却被一个只为了弄到钱而杀人的畜生给断送了。祥子短短20年的人生就这样被什么人给夺走了。
桧山的视线停在存折的最后一行。在一个半月以前,祥子只留下几百日圆的零头,把510万日圆都取走了。
“怎么了?”看到桧山的表情,三枝问道。
桧山既不知道祥子存了那么多钱,也不知道她拿那么多钱干什么用。桧山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三枝。
“给我看一下好么?”三枝从桧山手中接过存折,向屋里其他调査员走去。
桧山再次向抽屉里望去,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桧山发现在抽屉的最里面,送给祥子的情书被整齐地扎成一束,上面还系着红色的丝带。桧山拼命地回忆着自己和祥子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桧山现在只想逃脱眼前的现实。
可是没有时间难过,第二天桧山就到北浦和的斋场去主持祥子的守灵仪式。两家都没有什么亲戚,因此这一夜过得很凄凉。尽管如此,祥子高中时的同学和broad cafe一起打工的同事都赶来了。
祥子就读的高中就在大宫,当时同学们经常到店里来玩,因此多数来吊唁的客人都和桧山认识。
桧山默默地向大家一一答礼。可能是由于事出突然,客人们烧完香,对桧山似乎都找不到合适的话可以安慰。
见大部分客人吊唁完毕,桧山朝祭坛望去。一位女性站在祭坛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祥子的遗像。
这位女性看上去和祥子年龄相仿。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遗像。她双肩微微颤抖着为祥子上香,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她使劲忍住呜咽,低着头向桧山走来。
桧山默默地向她答礼,但是这位女性看到桧山,仿佛再也忍不住了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见她不停地呜咽,不知如何是好的桧山看了看身边的澄子。
澄子的脸上挂着快要支撑不住的疲惫,即便如此她还是无力地扶住这位女性的肩膀。等她站稳了,澄子把她带到为守灵仪式准备的那个房间里。
看到澄子蹒跚的背影,桧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挺住,于是他将视线重新转到那些烧完香的客人身上,继续对他们回礼。
桧山不胜悲伤地向最后吊唁的客人行完礼,便朝着守灵仪式房间里的座位走去。
余下的客人们脸上都挂着同样的沉痛表情。无论是祥子的同学,还是祥子的同事,大家都对祥子过早地离开人世而感到心痛和难以理解。除了失去祥子的悲伤,大家对于杀害祥子的罪犯的憎恶也都溢于言表,到处都能听到咒骂罪犯的话。
可能是察觉到房里充满了杀气,房间一角的婴儿床上传来了爱实的哭声。她的哭声比这里任何一位表达出憎恶之情的客人的话都更为有力。房间里久久地回荡着爱实的哭声。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爱实的哭声,一直强忍着悲伤招待客人的澄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咽起来。桧山望着婴儿床,身体却不听使唤。桧山连起身走到爱实那边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趴在这里大哭一场。
这时候,刚才一直不安地坐在房间一角的那个女人站起身来朝婴儿床走去。她抱起爱实轻轻地哄着。桧山和房间里其他的客人都默默地注视着她。不一会,爱实的哭声就止住了,还呵呵地笑了起来。听到爱实的笑声,桧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了起来,招呼着前来吊唁的客人。
桧山朝抱着爱实的那个女人走去:“今天真是非常感谢您!”
听到桧山的话,女人抬起头来。可能是为了哄爱实而拼命微笑的缘故吧,她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给您添乱了,道歉的应该是我。”
“没有。祥子也应该很高兴吧,您这么尽心。”
爱实躺在她的怀里,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
“您比我还会哄孩子。”
“我在读幼教。这是她的孩子吧?”
桧山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啊?”
“爱实。爱的果实。祥子给她起的。”
女人听着桧山的话,沉默不语。
“对不起,请问您和祥子是怎么认识的呀?”
“还没来得及和您打招呼,真对不起。我叫早川美雪,”沉畎了片刻,女人好像是强忍着什么似的继续说,“……我和祥子是初中时代的朋友。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昨晚听新闻得知祥子的事,寝食难安,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来吊唁,所以我才向警方打听了这里的地址。”
“原来如此。真是太谢谢您了。是中学时的同学么?”
“不,不是。”美雪慌忙摇头否认,然后好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似的继续说:“不在同一所中学。我在所泽市内上学。祥子中学好像是在上福冈上的。我们曾在川越的补习班一起学习过。学习班结束后,我们经常一起喝茶,聊一聊各自的前途,商量一些事情。”美雪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对桧山说。桧山想,虽说曾在一起上补习班,但是一周也就能见几次面。不过,也许比每天在一起上学的人友情更深厚。今天,祥子的初中同学一个人也没来吊唁,但是从刚才美雪的表现来看,两个人的关系应该是相当不错的。
虽然这一天过得很艰难,但是与早川美雪的相遇却给桧山带来了一些安慰。她了解自己不知道的祥子的一另面。桧山不仅听到了自己从不知道的祥子的往事,而且为祥子的离去而叹息的人中也增加了一个。
第二天的告别仪式美雪也出席了。她对忙于仪式的桧山非常照顾,不遗余力地帮忙,并帮助照看爱实。
祥子的遗骨要停放四十九天,入殓前都要停放在澄子家中。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桧山就不想再回到那个大楼里去。好在澄子对桧山说可以在她坂户的家中多住些日子。桧山心想,失去独生女的澄子现在也把看到外孙女作为自己惟一的安慰了。
出生才五个月的爱实根本不顾桧山和澄子的心情,总是没完没了地哭。两个人已经因失去祥子而变得无所适从,万念俱灰。爱实的这种行为无异于拼命拉扯两人已经停止不动的神经。
事情过去一周后的10月11日下午三点过后,琦玉县刑警三枝和北浦和警署署长来到坂户澄子的家中。桧山上午接到警方电话,让他把店里的工作交给店员处理,自己在家中等候警方的调查。桧山也想听听在那之后的调查进展情况。
在葬礼的第二天,桧山就回到了店里。他担心如果一直待在家里,整天想着案件的事,性格会变得古怪。面对店员们不断向他投来的同情和疑惑的目光,桧山觉得必须尽快回到平常的生活去,因此他拼命装出正常人的样子。
桧山发现,第一天店员们虽然十分担心他的一举一动,却故意装作不担心他的样子。慢慢地大家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在工作间隙,会和他一起谈论昨天看的电视剧,互相开些无聊的玩笑。
桧山在这样的闲谈之间,有时候会感到难以忍受的心痛。到了夜里一个人的时候这种痛苦就会加剧,好像剜心一般难受。一整宿都要被这种痛苦折磨着,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安眠药和镇痛剂度日。
这样的痛楚恐怕一生也消失不掉吧。每当想到那天发生的事情,桧山就会觉得那个记忆就像是永远也无法消除的病根一样,心头被紧紧束缚着,如刀割一般,心脏在慢慢坏死。他经常问自己还要不要活下去。不过,虽然桧山觉得自己生活在悲观和绝望的谷底,但是只要看到睡梦中的爱实,桧山就会意识到无论如何也要顽强地生活下去。
桧山很想得到治疗这种痛楚的特效药,哪怕只是一点也可以。特效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