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哎呀,这块手绢居然也是被彩纸包装好的,其夸张的程度一点不比东京的银座差。看来,我对日本新鲜的印象就是在这些具体的小事上被不断消磨掉的。
不过,时至如今,唯有一件事或许还是新鲜的,至少我在国内很少看到如下的情景。你到了日本就不难发现,到处都是身穿工作服的老人在干活儿,他们有的为酒店当清洁工,有的在高尔夫球场上替客人捡球,当然更多的是开出租车,开公交车,每天一大早挨家挨户送报纸,甚至在一些大的施工现场,你有的时候都能看见上了年纪的脚架工,每当他们从铝合金的架子上向高处攀登的时候,我都为他们捏了好几把汗。总之,那些在我看来需要体力的活儿,本来应该是年轻人干的,可不知为什么,娱乐场上的年轻人唯独很少出现于这些公共场所,即使见到几个年轻人在这样的劳动现场,他们的表情也是麻木的,跟老人们那股热火朝天的样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难道日本人拥有崭新的哲学么?年轻的时候先拼命玩儿,到老的时候再工作?我实在苦于理解。有一天,我开车上东京的首都高速道,前方好像在修路,路面塞车,水泄不通,我正为自己糟糕的运气沮丧,忽然看见前方有一个弱小的身体正在摇晃着红色的交通旗,为堵塞的车辆引道。他的身后是路面施工的工地,除了他以外,其余的都是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好像正在铺水泥。看着那个小旗按照同一个频率上下摆动,我心里开始纳闷儿,这么多车在高速路上爬,比人走路还慢,你在路边上摇那小旗有个屁用?汽车犹如一群排列成行的乌龟,一个接一个缓慢爬行。等到了那个弱小的身体旁边,我才发现他又是一个身穿工作服的日本老人,他闭着双眼,垂着头,胳膊好像根本不是他身上的器官一样,完全在他的意识之外机械地摇旗。更令人吃惊的是,所有开车从他身边过的人,谁也不看他一眼,似乎对这一情景已经习以为常了。当然,我看了他,不过,没多看,因为我觉得这个老人已经睡着了。
日本老人都如此辛苦吗?我没有调查过,说不好。据说,在这些老人中流行一首演歌,歌名叫《孤独不会飞》,有人说,他们出外干活儿是因为他们实在太孤独了。
酸梅?酸梅
日本有个县,名叫和歌山,靠太平洋,地处大阪府的南面,那边有一个出名的观光景点叫白滨海岸。说是观光点,其实当地的名声不是靠海,而是靠它盛产酸梅。游客们搭乘观光车往海岸走,途中必定会在路边的酸梅老铺停下休息。这时,头顶鸭嘴帽,双手戴着白手套的日本老司机会满脸堆笑,对每一位下车的游客深深鞠躬:“谢谢各位今天光临我们的酸梅老铺,这里有各式各样的酸梅,有袋子装的,瓶子装的,罐子装的,还有大桶装的,各位尽情选购。往店铺里面走,各位还可以亲眼看见酸梅的制作过程。噢,对了,别忘了往老铺的后山看呀,那是一片多么美丽的梅林啊。”
真不知酸梅老铺该给这个老司机多少拉客的酬劳,他真够卖劲儿的。在驾驶位子边上那块小小的落脚地,老司机一直恭敬地站着,对每一位客人鞠躬的时候,活像一只老黄鸡奋力地啄米一样。说他黄,只是因为他的制服衬领是黄颜色的,经阳光反射到他的脖子和面孔上,包括他下巴的那节阴影都透出昏黄的疲劳。
“老司机,您多辛苦呀。大热的天,把制服脱了不行吗?看你一身出的这些汗!”
他见我跟他打招呼,自然喜笑颜开,连声说谢谢,不过,始终没有理我劝他脱掉制服的话茬儿。看来跟他搭腔的人就是我一个,其余的日本游客都纷纷走向酸梅老铺,他们行走起来声音很小,也不说话,人人都像泥鳅一样,一溜儿一溜儿地钻进了老铺。
其实,我这个人生来就怕酸,尤其又面对这家老铺,没进店门,那股强烈的酸味已经扑鼻而至。也许是我对酸梅过于敏感,弄得其他日本游客都看我,他们心里一定在说,这家伙,
这么好的酸梅,你躲起来干吗?的确,日本人喜欢吃酸梅是近乎异常的。他们最家常的吃法就是在一碗白米饭上放进一个酸梅,而且必须放在白米饭堆出来的尖子上,那粉粉的酸梅在热米饭的蒸腾下开始泛红,然后日本人便张开大嘴一筷子一口往嘴里送。
一路上,我想到了许多日本人吃饭时的上述情景,也奇怪自己这么多年的日本都住过来了,可还是没能习惯他们最基本的吃法。到了白滨海岸,老司机带着我们这些游客到了一家漂亮的餐厅,不用说,吃过几道小碟菜,还有生鱼片以后,店员们端上来的还是那个酸梅饭。
餐桌上,坐在我旁边的是老司机,他看我面对酸梅饭发呆,忽然对我说:“你看,这酸梅都红了,它多像红色的圆啊,在白白的米饭上像不像白日和太阳?它不跟日本的国旗一样吗?”
听他冷不丁地这么一说,我也一愣,再次目视酸梅饭,这时,日本的老司机接着说:“我们就要把国旗吃掉了”说完,他高声笑起来,旁边的人也接连地笑了。
不知为什么,我跟他们一起笑了,一直笑到最后,而且,我的笑声比他们日本人谁的都大,比他们谁的笑声都高!
樱花是探子
我每年都看樱花,到日本以后,几乎没有一年不看,看樱花看多了,有时会觉得这些花十分虚假。虚假是我的个人印象,它跟鲜花盛开的季节没有什么因果关系。花毕竟是花,说它假,一大半也是因为樱花满开的时候,那一朵朵的花瓣儿犹如随手揉出的白纸团子,有的是圆的,像缩小了好几倍的受冻的洋白菜;有的是平坦的,尤其在夕阳的余晖下,那些樱花瓣儿跟我们常见的马粪纸差不多。
不过,说樱花虚假光凭上述的印象似乎还不够,抛开具体的景色不提,单单就樱花这个词汇,它在特定场合下的意义也是令人意外的。我不是语言学家,当然不懂语言和意义之间的互换功能,可是,“樱花”这个日本人谁都熟悉的词汇一旦遇到另外一个情景时,我也变糊涂了,其糊涂的程度就像我根本不会说日语,至今也没有来过日本一样。如此情景大致如下。
在东京一条繁华的大街上,道路的两旁都是装饰各异的商店,商品琳琅满目,有杂货,有食品,有烟酒,还有女人用的化妆品,其中最突出的不是别的,而是挂起红帘子的面馆。这一路上,类似的面馆随处可见,高高低低,高的在两层楼以上,低的面对大街。有的面馆只在楼外竖起一个霓虹灯的牌子,上面的标志和箭头一律指向楼下,告诉过往的行人这楼的下面也有香喷喷的面馆。日本人爱吃的面不只一种,除了他们经常叫的“拉面”跟中国人爱吃的面条很接近,还有荞麦面和乌冬面。比起拉面来,后两者都比较素,特别是乌冬面,每一根面条儿都是圆滚滚的,在嘴里嚼直打滑,味道属于清淡类。还有一种乌冬面是炖出来的,面条儿虽然是原样,可面汤稠得像大酱,粘筷子粘嘴巴,吃起来不从容。街上的面馆但凡比较显眼的大都不是荞麦面和乌冬面,而是挂红帘子的那种。在东京的街头,挂红帘子的面馆大致等于吃拉面的地方。其实,比面馆更醒目的并不是这些店铺的门帘儿,而是一直在店外坚持排队的日本人。
一碗面条儿有那么好吃吗?非得饿着肚子等在外面不可?日本人似乎不在乎我的想法,尽管有的店铺冷冷清清,尽管他们张望店里的人吃没吃完的时候,表情十分尴尬,可这些人老实得像一根根的木桩子般站在原地,好像每一个人的胃袋正在悄然打开,而且是不动声色的。东京满街都是面馆,就算你到处发传单,在报纸上花钱登消息说我家的面条儿无敌,那也总该有限度呀!怎么会出现这类排长队的面馆呢?那队排得可不是一般地长,从门帘儿前一直拖到街心,曲溜拐弯的,从马路对面看去,好像有人用一根绳子把这群人都串起来了一样。
日本人喜欢凑热闹吗?按照我的经验,他们似乎并不擅长这招儿。无奈,我这么想的工夫,直觉得肚子里的空当儿越来越大,饿得有些发慌了。于是,我在这条街上又巡视了一番,发现马路对面的另外一家面馆,客人似乎不多,便走了过去。果然,整个小店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位快要吃完的老太太,剩下的就是店主。他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中年人,脑袋上系了一条
白毛巾,眼神儿不乱,一直盯着锅里煮得沸腾的面汤。我坐在小桌子旁,一边跟他要了一碗拉面,一边冲窗外看,马路对面的队还是排得那么长,有增无减,这更显得我选择的这家面馆冷清了。“面馆的人为什么多成那个样子?”我像是问店主,又像是自言自语。当然,在不景气的店铺里夸口说别人生意兴隆,恐怕会失礼。正当我后悔不应该当着店主的面这么问的时候,冷不丁,店主反倒亮出了大嗓门。
“小兄弟,你别上那个当啦,他们都是假的,那全是‘樱花’。这么不景气,哪儿能招多少客人呀,他们无非就是在周末,见路上的客流量一大,马上就搬出这个招数,真叫我恶心!”
听了店主的话,我一下子糊涂了。“樱花”这个字眼儿居然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这跟每年春天繁花似锦的景象相距太遥远了。东京依然是大都市,面馆外头该排队的地方也不会一下子就消失,不过,当时我在那家冷清的面馆里只管闷头吃面,没有跟店主再多说什么了。他的话跟他的表情一样都是严肃的。
后来,我翻看了日本最权威的字典《广辞苑》,查到了“樱花”的另一层含意,它专指那些商人花钱雇人伪装成客人,故意让人觉得店铺火爆,从而大发不义之财的行为。同时,“樱花”也是“内奸”和“探子”的同义词。
看来,我每年觉得樱花虚假并不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