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母亲
我出生在海底深渊,这里生活着人类的族群。
其时,这水世界已无处不是红色。深深浅浅的水层都一片焰火般亮丽。无计其数的海生细菌、底栖生物、浮游生物和游泳生物,于一夜间获得了发光的本领,而亿万张来历不明的赤色金属碎片,也孢子般闪闪飞舞,使无边无际的汪洋在亘古未有的高温中沸腾。
人们把大海叫做原汤。此刻,这原汤中的一切事物就这样熊熊燃烧着。除了这摧毁形体、感官和岁月的大火,便是那难以言说的千钧压力。它作用在水栖人柔弱而单薄的身躯上,使我们感知到生存的不易。
我出生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妈妈年轻而华美的赤裸身体。这使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印象:海洋本身的性别,其实就是女性。
由于分娩的缘故,妈妈粉红色的皮肤上呈现了大串明亮的黑斑,漫渗出一层层浓郁的黄色液体,这样便把大量的多余盐分排出到体外。
妈妈在嘘嘘叫唤,把痛苦和喜悦通过低频声波在浩淼的大洋中传送。不一会儿,周围有了动静。
游来了几个年老的男人。他们把盖龟一般的丑陋头颅探进洞穴,看见是女人在生育,便趣味索然地游到了远处。妈妈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又偷偷摸摸地折了回来。
他背负着一副用温鲸坚韧皮囊制成的口袋。妈妈的眼睛又懒慵地睁开了,犹豫地放出微弱的亮光。男人略显慌张地用海藤把口袋系在女人身旁的礁石上,便害羞地游走了。
这时,妈妈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的背影,猜想他就是我的父亲。她记得她和他之间仿佛发生过什么事情。
但是,确切是不是有过那种事情,她也委实不敢肯定。在深海里,因为水压的缘故,大多数人类成员忘性很大,只能记起不久前的事情。
妈妈的存在给男人带来了另一种压力。她诱引他们,让他们手足无措,与他们重复同样一种行为。因此,说到底,谁是我的父亲都无所谓,也没有意义。
男人们仅在这一段时间里呆在深渊,做女人的性伴侣和庇护者。不久,他们就会成群结队地浮游到另外的海域,去寻找新的食物和别的女人。
在人类生存的这个炽热而闪烁的世界里,一切过程都分外的短暂。大概与女性相处就是如此的吧?这是我即将面对的现实。
二、过路的客人
比较有意义的是食物,连我也直觉到了那口袋里的东西与自己的未来有着紧要关系,因而心中洋溢起出生后的第一番喜悦。
那里面盛着沙蚕白皙鲜嫩的肉啊。
几个哥哥姐姐从洞穴深处浮动了出来,在一旁贪婪地窥视。
这时,又有声音由远而近。是另一群男人在快活地游弋。他们不属于我们的族群。
男人发出悦耳的哨声,在水中,很远便能让女人知道他们的来临。
在海洋深处,声波以更快的速度传播。人类的听力也发达了起来,能够分辨出数十千米外的动静。
条件反射一般,妇女们都匆匆从洞穴中游了出来,像一群群饿坏了的竹荚鱼。
新来的男人体侧生着宽厚而性感的尖鳍。他们背上的刺梢摇曳如旌旗飘动。妇女们亢奋不已。他族的男人给沉闷的海槽带来了新意。
女人与同群的男人已共栖很久了。她们已感到厌倦。她们的内心深处早就渴望着新庇护者的现身。
我嫉妒地看见,受本能的驱使,刚完成生育的妈妈虽然十分疲惫,却也强打精神挣扎着往外游去。
一个庞大得令人费解的躯体出现在我家门口。他浑身萦动着纷乱而好看的银色光晕,使我们这群水栖人相形见绌。银色是他们那一族求偶的信号,而我这个族群的男人则只知道胡乱摆动粗笨多褶的身体。
新来者的体征无疑给妈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与我们族群的男人相比,他们更健壮,更漂亮,也更年轻。
是否在他们生活的海域,食物、氧气和矿物质也更丰富一些?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喘息着柔声问。
“另外的世界。”陌生人有点不耐颇地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另外的世界!这出人意料的明畅言语,使我蒙昧之心猛然一懔。
但男人不再多说,便急不可耐地与妈妈拥抱在了一起。
这时,我察觉到另外一个男人,也就是我的“父亲”,在一片猩红恶臭的水层中半蜷着注视这一切。他就像一条气急败坏的致尸鱼。
我察觉到一种危险的征兆正在无形无味地降临。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银色男人允诺以食物作为交换,父亲他们便默默地退行到了远处。
在海洋中,更加重要的事物,究竟是女人,还是食物?
这是刚刚出生的我,所面对的第一个问题。
让我最终失望的是,新来的男人并不打算再多作停留。他们在与女人交配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水层中残留着渐渐远去的嘟嘟哨声,以及慢慢破碎的银色光影。他们带走了另一个世界。
但是,来自那个世界的陌生信息,已经和着咸咸的海水滑入了女人们饥渴的身体,也潜进了我幼稚单纯的听觉和视野。这会使未来产生什么差别吗?
妈妈仅仅知道这个世界,熟悉这条海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水栖人就已不再洄游。
在这里,人类不停地生育、死亡。存活的仅是少数人。我们居住在岩礁上的洞穴中。这里原来是巨型虾蛄的栖身之地。人类赶走了虾蛄,把它们的洞穴改造成了简陋的居所。
我有五十五个哥哥姐姐。稍大一些的已能在妈妈带领下学习游泳和觅食。
当他们过上独立生活后,其中~些人也许要去另外的世界,加入各种各样的男人部族,留在那里,进化出宽厚的尖鳍,或者银色的皮肤,或者某种特异的本领。
最后,无一例外,在经过性与食的循环交换之后,大家都将鳃孔发紫、两眼翻白地死去,殒亡在海洋热气弥腾却又冷淡无味的怀抱之中。
这也将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