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5月的一个上午,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出殡,骑着马在队伍中前进的有九个帝王,多么宏伟的一个场面!穿着丧服,肃穆伫候的人群,都不禁惊叹不已。这些君主,服色斑斓,嫣红姹紫,宝蓝翠绿,三骑一排联辔出了重重宫门,在阳光照耀下,羽翎头盔,金丝衣镶,绯色绶带,嵌着珠宝的勋章闪闪发光。他们后面是五个王储,四十多个皇室贵胄,七个皇后——未亡人四,执政者三——以及为数不多的来自非帝制国家的特派大使。他们总共代表七十个国家。王公贵族,达官显贵,在类似场合云集一起,这是盛况空前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灵柩离开王宫时,议会塔尖沉闷的钟声报时九下,但在历史的时钟上则是日薄西山的时刻。旧世界的太阳正在西坠,虽日华灿灿,但已奄奄一息,行将一去不复返了。
前排居中一骑,是新登极的英王乔治五世,他左侧是康诺特公爵,故王唯一的在世兄弟,右面的一位人物,是《泰晤士报》认为“属于所有前来吊唁的外国人士中的翘楚”,是一位“甚至在关系最紧张的时期,也从没有失掉他在我们中间的声望”的人物,他就是德国皇帝威廉二世。这位皇帝,骑着青灰马,穿着嫣红的英国陆军元帅服,手执元帅杖,在他举世闻名的翘胡子的脸上,显现着一种“严肃、甚至严酷”的神色。他百感丛生,心绪激动,思潮澎湃,波痕浪迹,在他的信中斑斑可见。在母后故居温莎堡的寓所度过一夜之后,他写信回去说:“这个地方,称它为家,这个皇室,以它为族,我引以为荣。”他悲喜交集:和英国亲戚在一起的这些黯然神伤的丧礼时日,使他不禁情意缠绵和怀旧思故;冠盖云集,惟他独尊,他又不禁倨傲自得,他舅父从欧洲舞台上消失殒没了,他更是感到个中的不尽滋味。他是前来埋葬他的心头祸患爱德华的;威廉认为爱德华是策划包围德国的元凶;爱德华,他的这位舅父,是他既不能吓倒,也无法感动的;他这位舅父的肥硕身躯,在德国和太阳之间投下了阴影。“他是个魔王,你们想象不到他是怎样的一个魔王!”
对爱德华的这个论断,是德皇1907年在柏林招待三百名宾客的午宴上宣布的,是爱德华怀着昭然若揭的包围德国的恶毒阴谋的一次大陆之行惹起的。爱德华在巴黎花了一周时间,从事煽动挑拨,并且莫名其妙地访问了同他侄女结婚不久的西班牙国王;最后还访问了意大利国王,显然是想诱使他脱离跟德、奥的三国同盟。而这位德皇在欧洲是个信口开河的人,他登基以来的二十年间,每过一段时候总要发表一通议论,叫那些外交家们极度神经衰弱;这次,他越说越激动,收尾时又疯狂地发表了这样一通议论。
所幸,主张包围他的这个人现在溘然长逝了,而接位的乔治,按德皇在葬礼前几天对西奥多·罗斯福的说法,则是“一个听话的小伙子”(四十五岁,比德皇小六岁)。“他是个道道地地的英国人,他恨所有的外国人,不过这在我倒并不介意,只要他对德国人不比对其他外国人更恨些就行。”威廉正踌躇满志地同乔治并骑而行,经过他任名誉上校团长的皇家第一重骑兵团的时候向团旗行着军礼。有一次,他曾分送穿着重骑兵军服的本人照片,在他的签名上面写了一句诡秘莫测的话:“吾守吾时。”今天,他的时机到来了;他成了欧洲的至尊。
策马跟在他后面的是寡后亚历山德拉的两个兄弟,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和希腊国王乔治;她的侄儿挪威国王哈康;以及三位后来逊位的国王:西班牙的阿方索,葡萄牙的曼努埃尔和缠着穆斯林丝头巾的保加利亚国王费迪南德。费迪南德此人,自称沙皇,并且在箱子里藏着从戏装商人那里弄来的拜占庭大帝的全副王权标帜,以备有朝一日把拜占庭的版图重集在他御杖之下的时候穿戴。这就使得和他同为九五之尊的其他君主不免耿耿于怀。
给那些为《泰晤士报》称做“御辔执鞭,英姿飒爽的王孙公子”弄得眼花缭乱的观众,很少有人注意第九位国王,而他却是他们中间后来立下丰功伟绩,不失为顶天立地大丈夫的唯一王孙。虽然他极其魁伟轩昂,并且擅于骑术,但是这位并不喜爱这种皇家礼仪浮华排场的比利时国王阿尔贝,在这行列里,总是显得局促不安和心不在焉。这时候,他才三十五岁,登基仅一年。日后,他的容貌成了英雄主义和悲剧的象征而闻名于世,可仍然还是那副茫然若失的样子,似若另有所思。
阿尔贝右侧一骑,是老奥皇弗朗茨·尤素福的继承人,奥地利大公弗朗茨·费迪南德。他高大肥硕,身着紧身胸衣,头盔上绿色羽翎招展,是未来悲剧的根源。阿尔贝左侧是个永远登不上王位的另一个王裔,尤素福王子,土耳其苏丹的继承人。继帝王之后是皇室贵胄:日本天皇的兄弟伏见亲王;俄国沙皇的兄弟米哈伊尔大公;意大利国王的兄弟,穿着天蓝衣着、戴着翠绿羽翎头盔的奥斯塔公爵;瑞典国王的兄弟卡尔亲王;荷兰女皇的丈夫亨利亲王;再就是塞尔维亚、罗马尼亚和门的内哥罗的王储们。最后一名是达尼洛亲王,“一个和蔼可亲,俊秀非凡,举止悦人的翩翩公子”,他不是徒有“风流寡妇情侣”之名,而是确肖其人。瞧他上一夜到达时伴同他一齐来的竟是一个“姿色倾城、艳丽妩媚的妙龄淑女”,他向人介绍说是他夫人的一个侍女,到伦敦来采购一些东西的。英国官吏给弄得无不为之目瞪口呆。
再后面是一队德国的小皇族:梅克伦堡-什未林、梅克伦堡-施特雷利茨、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瓦尔德克-皮尔蒙特的大公们,科堡、萨克斯-科堡和萨克斯-科堡哥达的大公们,萨克森、黑森、符腾堡、巴登和巴伐利亚的大公们。最后的这位大公,鲁普雷希特王储,不久就将率领一支德军转战沙场。此外有暹罗的一个亲王,波斯的一个亲王,前法国奥尔良皇族的五个亲王,戴着金流苏土耳其帽的埃及总督的兄弟,穿着浅蓝绣花长袍,其古老王朝只剩两年寿命的中国载涛亲王。还有代表德国海军总司令的德皇兄弟普鲁士的亨利亲王。在这绚丽壮观的行列中有三个穿着便装的人士:瑞士的加斯东-卡兰先生,法国外交部长皮雄先生和美国的特使、前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
爱德华,这个各国首脑盛况空前地为之云集的人物,素有“欧洲之伯”的尊称。从欧洲统治家族这方面来说,这个头衔可说是名副其实的。他不仅是德皇威廉的舅父,而且由于其妻的姊妹俄国玛丽皇太后的关系,还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姨父。他的侄女阿利克斯是沙皇的皇后;他女儿莫德是挪威的王后;另一个侄女埃纳是西班牙的王后;第三个侄女玛丽,也即将成为罗马尼亚的王后。他妻后的王族,除据有丹麦王位外,还为俄国生养了沙皇,为希腊和挪威提供了国王。其他的亲戚,维多利亚女王子女九人各支的后裔,则充斥欧洲宫廷。
他驾崩后,前来哀悼吊唁的,势如潮涌,非始料所及。这不仅出于家族之情,也不在于他的突然逝世,噩耗顿传——公众知道他只病了一天,第二天就与世长辞了。事实上,这是对爱德华雄才大略的悼念。(他是一个善于结交的国王。)他纵横捭阖,对国家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在位短短九年期间,英国的“光荣孤立”,在压力之下业已放弃,让位于同两个宿敌法国和俄国以及一个正在崛起的新强国日本达成的一系列“谅解”和友好关系;虽然英国不喜欢对事情过于肯定,同它们并不是真正的结盟,但结果是均势为之改变,波及整个世界,且影响了各国之间的关系。爱德华既不创立也不左右英国的政策,但政策之得以改变,他个人的外交手腕却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他童年被带往法国访问时,曾对拿破仑三世说:“您有一个美丽的国家,我愿做您的儿子。”他的偏爱法国事物,同他母后的偏爱德国事物显然是志趣异殊,但也可能是对她的分庭抗礼。他的这种偏爱,历久不变,在他母后崩殂后且付诸行动。德国1900年的海军计划,对英国包藏挑衅之心,英国日益惴惴不安,于是决心弥合跟法国的旧隙,这时候,爱德华的所谓“有魔力的国王”的才能,为此铺平了道路。1903年,他不顾进行正式国事访问将会遭到冷遇的忠告,径往巴黎。到达时,群众面带愠色,默不作声,有人还奚落性地叫喊了几声“布尔人万岁!”和“法绍达[注:法绍达(Fashoda),苏丹地名,位于白尼罗河左岸,现名科多克(Kodok),1898年英、法两国为争夺非洲殖民地在此引起冲突事件。——译者]万岁!”但这位国王毫不介意。忧心忡忡的副官嘟囔地说:“法国人不喜欢我们。”他回答说:“凭什么他们该喜欢我们?”他继续从马车上向群众点头微笑。
他抛头露面四天。在万森检阅了军队,在隆尚观看了赛马,参加了歌剧院的特别演出盛会,出席了爱丽舍宫的国宴和外交部的午餐会。他在剧院幕间休息时间同观众打成一片,并在休息室里向一个著名的女演员用法语表示祝贺,大献殷勤,使冷漠的气氛化为笑脸相迎。他所到之处都发表演说,讲得谦和有礼,机智圆通。他谈论着对法国人,对他们的“光荣传统”,对他们的“美丽城市”的情谊和仰慕。他表白说“很多愉快的记忆加深了”他对这些方面的眷恋之情,而他对这次访问的“由衷喜悦”,他对旧嫌的“欣然冰释,不复介怀”,对法英的彼此繁荣、唇齿相依的深信不疑,以及对两国的友好在他的心目中“常居首要地位”的信心,也无不增强了他的这种眷恋之情。他离开巴黎时,群众山呼“吾王万岁!”了。一个比利时外交官报告说:“这个国家所出现的这种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是少见的。他赢得了所有法国人的心。”德国大使认为英王的访问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认为英法的言归于好是出于一种“对德国的普遍反感”。不出一年,经过排难解纷的大臣、部长们艰苦努力,重新和好终于变成了英法协约,1904年4月签了字。
倘不是德国领导人怀疑英国动机不正,先于1899年,继之又于1901年断然拒绝了英国殖民大臣约瑟夫·张伯伦的建议,德国本也可以跟英国缔结一份协约的。至于他们怀疑英国究竟居心何在,这不论是幕后操纵德国对外事务的影子人物霍尔施泰因,或是风度翩翩、博学宏通的首相比洛亲王,或是德皇本人,都头绪不清;但是,他们都肯定其中必有奸诈。德皇又总是希望在既能到手而看来又似无心于此的情况下同英国达成协议。一次,在参加维多利亚女王葬礼时,在英国环境和家族情谊的感召之下,他曾情不自禁地向爱德华倾吐了他的这种心愿。“没有我们的首肯,在欧洲一只耗子也不能乱动一下”,他就是这样设想英德同盟的。可是,英国人一表示有意的时候,他和大臣们又立即改变主意,怀疑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们担心在会议桌上为人所乘,宁愿干脆避而远之,而凭借日益强大的海军来吓唬英国人就范。
俾斯麦曾告诫德国要以陆上力量为满足,但是他的那些继承人,不论就他们个人而言,或是就整体而言,都不能与俾斯麦相提并论。俾斯麦所追求的目标,看得清楚,且志在必得;而他们则海阔天空到处伸手,究竟想要什么又无定见。霍尔施泰因是个马基雅弗里式[注:马基雅弗里(Machiavelli,1469-1527年),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兼历史学家;马基雅弗里式是指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译者]的人物,没有一定的政策,赖以行事的唯一原则是怀疑一切。比洛则根本没有什么原则;他非常油滑,他的同僚蒂尔皮茨海军上将曾为他哀叹,说泥鳅比起他来还不过是只水蛭。而锋芒毕露、反复无常、一贯见异思迁的德皇,则是一时一个目标,玩弄外交手腕,犹如搞永恒运动的练习。
他们谁都不信英国会和法国和解,所有有关的警告,霍尔施泰因全都置之不理,斥之为“幼稚”,甚至对于他派驻伦敦的使节埃克哈德施泰因男爵明确不过的警告也是如此。1902年,在马尔巴勒大厦的一次宴会上,埃克哈德施泰因曾注意到法国大使保罗·康邦和约瑟夫·张伯伦消失在弹子房里,他们在里面兴致勃勃地交谈了二十八分钟之久。他所能偶然听到的只是“埃及”和“摩洛哥”这几个字(这位男爵的回忆录中没有说明弹子房的门是开着的,还是他从钥匙孔里窃听到的)。后来,他奉召去英王书斋,爱德华敬他一支1888年的厄普曼雪茄,告诉他英国即将同法国达成一项解决所有殖民地争端的办法。
协约成了事实,威廉怒不可遏。这里面,使他更为肝胆俱裂的是爱德华在巴黎的胜利的旧痛。这位向以出行频繁著称的“旅游皇帝”,对仪式隆重地进入外国首都,常甘之如饴,可是他最向往的巴黎却可望而不可即。他走遍各地,甚至去过耶路撒冷,在那里,为了让他骑马入城,曾不得不砍削雅法城门;然而巴黎,这个无美不备,无不令人神往,柏林无一可与之同日而语的中心,他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他想受到巴黎人的欢呼,他想获得法国荣誉勋章,他曾两次让法国知道陛下的这个心愿,但邀请从不见来。他可以到阿尔萨斯发表演说,颂扬1870年的胜利;他可以率领游行队伍穿过洛林的梅斯;可是这位德皇活了八十二岁,至死也没有看到巴黎,这也许是帝王命运中最为辛酸的一个史话。
对于立国较久的国家怀有嫉妒,这种心情咬啮着他。他向西奥多·罗斯福埋怨英国的达官显贵,说他们访问欧陆时从不光临柏林,而老是前往巴黎。他感到不为人所赏识。“我在位多少年以来,”他对意大利国王说,“我的同僚们,欧洲的那些君主,总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要不了多天,有我伟大的海军做后盾,我的话就会有人洗耳恭听了。”这样的情绪,遍及他整个民族。他们同他们的皇上一样,全都迫切需要得到器重。他们血气方刚,野心勃勃,他们意识到实力的强大,他们是尼采和特赖奇克[注:特赖奇克(HeinrichGotthardVonTreitschke,1834-1896年),德国资产阶级历史学家和政论家,普鲁士学派著名成员之一。曾任柏林大学等校教授。1886年起成为普鲁士史官。反对社会主义,鼓吹种族主义、沙文主义,力主对外扩张。著有《十九世纪德国史》等。——译者]之道哺育起来的。因而,他们认为理应称王称霸,他们感到为人所负,世界没有承认他们为盟主。军国主义的发言人弗里德里希·冯·贝恩哈迪写道:“我们必须在整个地球上为德国的民族性和德国的精神赢得崇敬,这是它们应得的……可是迄今未给它们。”而要达到这个目的,他直言不讳,只容许采用一种办法;从德皇以次的一些小贝恩哈迪们,于是力图使用威胁和显示力量的办法来取得他们梦寐以求的尊敬。他们挥着“包着铁甲的拳头”,要求获得“日光下的地盘”,他们歌颂“热血和钢铁”和“闪闪发光的甲胄”,宣扬刀剑的功德。罗斯福先生当时关于跟邻国相处的格言已被条顿化为“提高嗓门,挥舞大枪”。当德国人挥舞大枪,当德皇吩咐军队为义和团之乱开往中国象匈奴王阿提拉那样行事(把匈奴人作为德国人的榜样是他自己选择的),当泛德意志同盟和海军联盟纷纷建立,集会要求别国承认它们扩张的“合法目的”时,别的国家便以结盟相报了;而当这些国家结成同盟的时候,德国于是嚎叫这是包围!全德国被包围啦这句副歌给咬牙切齿地唱了整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