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那个女人,是在十一月中旬,上野一家狭小的咖啡店里。
那间店小到如果挤进二十个人,就可能觉得氧气不足。山中正坐在店里最深处的位置,无比珍惜地啜饮着一杯冷透了的咖啡。这杯咖啡一喝完,他就没有借口继续留在店里,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舔舐咖啡,仔细到彷佛要让咖啡完全渗入舌尖一样。
他好几次想要站起身来,但都因为腰痛而打消念头。清晨做那些粗重工作时,身体姿势不太稳定,说不定是那时候伤到的,连接脊椎和骨盘附近的肌肉,一阵一阵地抽痛,看来自己真的不再年轻了啊!
接近十二点,店里涌进想在这里吃顿简单午餐的客人,座位顿时全满,有一身西装、看来像外出跑业务的男人,也有穿着制服的OL。
有那么一瞬间,山中想起了公司的种种。“那都已经跟我无关了。”奇怪的是,只要一这么想,就会产生一种无比怀念的心情。然而到昨天为止,那明明是一个让他只感到痛苦的地方。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钱的方面倒不需要担心。他的皮夹里大约塞有三十五万日圆,皮包里还有比这多上十倍的现金。他刚刚才把银行存款全部提领出来,原本以为会有更多,想来是太太京子瞒着他花掉了。四十岁以前,为了要买下独栋的房子,京子明明比自己还积极存钱的啊!
没办法,人是会变的。不,应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城市、人、心,样样都会变。
他想起今天早上的京子,背朝向他躺在床上的样子。
那张床是结婚后首先添购的家具之一。京子家里兄弟姊妹多,房子又小,她从小就一直向往可以睡在床上。所以当百货公司把新床送到新家时,她看来真的好开心。一点不夸张,那双眼睛真的闪闪发着光。
在那片柔软的小地方,两个人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夜晚。虽然始终没有孩子,不过感情也曾经那么融洽啊。
“这里有人吗?”
他突然听到头顶上方有人对他说话,山中紧缩了一下身体。那声音听来像个小孩子。
他畏怯地抬起头来,一个低低戴着咖啡色毛线帽的女人,端着放有咖啡和蛋糕的托盘站着。可能是那顶帽子和浅绿色格子外套,还有芥末黄色围巾的组合,让她看起来宛如枯叶的精灵。
“这里应该没有人坐吧?”
那女人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着。山中稍微偏着头,细听对方的声音。刚刚听到的,确实是小孩子的声音啊——竟然会听错得这么离谱,难道是自己过度亢奋的关系吗?
“不好意思,我马上走。”山中拿起还剩下一点点咖啡的杯子,正要站起来。光是点一杯咖啡就待了这么久。这时,店里已经没剩下其它空位了。
“啊,不用、不用,大叔你不介意的话,我很ok的啦!你坐啊!”
女人把托盘放在桌上,一边拿下围巾一边说着。山中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撑起了一半的身子又再次落座。
被人叫大叔也就算了,他更听不惯的是“我很ok的”这种说法。最近经常听到有人这么说,这种话怎么听怎么怪。不过会在意这种事,说不定就是已经变成“大叔”的证据了吧!“我要抽烟,你不介意吧?”
女人一边问,一边从老旧的布质提包里拿出一包七星。
“你请。”
最近有很多咖啡厅都开始全面禁烟,但是这家店并没有,只在入口附近意思意思摆了几张禁烟席。
看着桌上摆的七星烟盒,山中竟涌起了一股怀念。
从前自己也抽七星,但是当京子的叔叔死于肺癌的时候,她千求万请要自己戒烟,从此他再也没抽过。
那时候的京子,哭得满脸泪痕地对自己说:“要是你有个什么万一,那我一个人也不想活了……”她还说:“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们夫妇两个相依为命了啊!”
没办法,人是会变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女人点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一口气吐出大量的烟雾。她的脸上有短暂的一瞬间浮现着相当陶醉的表情,然后她看着山中,微微一笑。从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到她门牙旁边的牙齿掉了一颗。
山中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她的笑脸。他一直觉得在这种店里不得已要和别人共桌时,表现得对对方没有兴趣,是一种礼貌,更遑论是异性了。
“大叔,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那女人无视山中心里小小的芥蒂,自顾自地对他搭话。她的口气听起来很随性自然,好像什么也没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