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关在孩提时的那个镇上。
我并不是真的在监狱里,这只是一个拘留所,是当地警察局里的一个房间,一幢像镇上其他房子一样的二层带天井的建筑。
拘留所以前应该是一间盥洗室,门和窗户都面向院子。现在,他们在窗子内侧加装了铁条,避免人们伸出手打破玻璃窗。厕所非常窄,就在角落里,用一片布帘隔开来。沿着一面墙,摆了一张桌子和四张钉死在地板上的椅子。墙的对面,则并排放了四张可以折叠的行军床,其中的三张折起来靠在墙壁上。
拘留所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个镇上的罪犯很少,而且只要一有罪犯,通常都会被遣送到邻镇,距离这儿二十公里的郡政府所在地。
我并不是罪犯。之所以会待在拘留所里,只因为我的身份证不合格,签证无效,再加上我还欠了别人房租。
早上,狱卒给我带来早餐,有牛奶、咖啡和面包。我只喝了几口咖啡,就到外面去洗澡。狱卒帮我解决剩下来的早餐,还将我的牢房打扫干净。门一直是开启的,只要我想到院子里,随时都可以出去。这座院子被那些爬满常春藤和野葡萄的高墙环绕,其中一面墙的后面,也就是从我牢房出来的左边,是一所小学的学校操场。我听见孩子们下课时的嬉笑、玩耍和叫喊声。我没上过那所小学,但是我仍然记得早在我小时候,它就已经在那儿了,只不过当时的牢房是在其他地方。之所以也能记得这件事,是因为我曾经去过那儿一次。
早晚各有一小时,我都在院子里散步。这个习惯在小时候就已经养成,那是在我五岁必须重新学习走路时的事了。
这个习惯惹恼了狱卒,因为每当散步时,我总是不说话,也听不进任何一个字。
我的双眼直盯着地面,双手则背在身后,沿着围墙打转。地面上铺了一块块的石头,而小草就从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缝隙中冒出来。
这座院子接近正方形,有十五步长、十三步宽。假设我一步有一米长,那么这座院子就有一百九十五平方米。但是我的步幅一定不到一米。
院子中央有一张圆桌和两张放在花园里的那种椅子,另外还有一张朝牢房墙摆放的木头板凳。
当我坐在这张板凳上时,几乎可以完全看见我孩提时看过的天空。
文具店的女老板竟然在我被收容的第一天就来看我,她还帮我带了私人衣物和一锅蔬菜汤。后来,每天将近中午时,她都会带蔬菜汤过来。我告诉她这儿吃得很好,狱卒每天都会向对面的餐厅订两份套餐给我吃。但是,她仍然继续为我带汤。我礼貌性地喝了几口,然后半锅子递给狱卒,让他喝掉剩下的汤。
我为了自己留在公寓里的杂乱,向文具店女老板致歉。她对我说:
“你太客气了,我和我女儿已经把公寓都打扫干净了。尤其是那一大堆纸,我已经把一些揉皱的纸和丢在字纸篓里的纸给烧了,其他的就放在桌上。但是后来警察来了,就顺手把它们也拿走。”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还久你两个月的房租。”
她笑着说:“那间小公寓的房租我向你收得太贵了。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你可以等到回来时再还我钱,也许明年吧!”
我说:“我不认为我会再回来,但是我一定会托人拿钱还你。”
她问我是不是还需要什么东西,我说:“呃……我需要纸和笔,但是我半毛钱也没有。”
她说:“噢!对了,纸和笔!我早就该想到了,真不好意思。”
第二天她来了,带着汤、一叠方格纸和几支笔。我对她说:“谢谢,这些我一定会还你。”
她说:“哎!你总是提到还钱、还钱的,其实我倒喜欢你说些别的事情;譬如,你写些什么呀?”
“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强调说:“我想要知道的是,你写的是事实或只是虚构的内容。”
我告诉她,我试着想去写些起初的故事,但是在某些时候,当这些故事因为本身的真实性而令人无法忍受时,我就必须去改变它。我又告诉她,我试着想去叙述自己的故事,但是我做不到,我没这个勇气,因为这些故事会伤害我太深。因此我就美化一切事实,于是描述出来的事物往往与它本身所发生的事实并不相同,而是与我原先对它的期望比较接近。”
她说:“这个我知道,生活中有些事情的确会比书上最悲惨的故事还要悲惨。”
我说:“没错,就算书本中有如此悲惨的故事,也比不上生活中的悲惨。”
一阵沉默之后,她问道:“你跛脚是因为意外吗?”
“不是,是我小时候生了一场病。”
她又说:“外表上几乎看不出来你跛脚。”
我笑了。
我的手又再度握起笔了,但是没东西喝,也没抽烟,除了狱卒在餐后给我的两三支烟之外,什么都没有。我提出想会见警察局长的要求,他立刻答应了。局长的办公室在二楼,我步上楼梯,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一头棕发,满脸雀斑。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一盘局中棋。局长看着那盘棋子,往前移动了一颗棋子,接着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棋步,然后抬起浅蓝色的眼珠。
“有什么事吗?调查还未结束,还需要几个星期,也许要一个月。”
我说:“我不急,我觉得待在这儿很好,只不过缺了一些小东西。”
“例如?”
“如果你能在我每天的拘留费里再加上每天一升酒和两包烟的话,那么这间牢房就好得没话说了。”
他说:“不行,这有害你的健康。”
我说:“你知道吗?硬是这样剥夺一个酒鬼必须喝的酒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说:“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在乎!”
我说:“像我这种酒精中毒的患者如果不喝酒,就会有谵语症的危险,而且只要一发作,一瞬间就可能会死去。”
“别胡扯了!”
他垂下眼睛注视那盘棋,我告诉他:“黑马。”
他继续盯着棋子看。
“为什么?我不懂。”
我把“马”往前移,他记在笔记本里。他想了很久,然后举起“车”。
“不对!”
他又放下“车”,看着我说道:‘你是一下棋高手吗?”
“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玩了。不管怎样,我比你高明。”
他的脸涨得比他的雀斑还红。
“我到现在才下了三个月的棋,但是都没人教我,你能不能教我一些?”
“乐意之至。但是如果我赢你,你可不能生气哦!”
他说道:“我不在乎赢不赢棋。我要的就是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