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记得,特别有一个晚上:那文明世界似乎变得不可捉摸地遥远、虚渺。我们在这岛上已经住了将近一年,是那里仅有的白人;我们决心放弃文明社会的好东西和与之俱来的坏东西。我们住在一间篷屋里,这屋是自己动手盖在海边椰子树下的木桩上的;我们吃的就是热带森林中和太平洋里出产的东西。
就像往常一样,在那一天晚上,我们坐在月光下的海滩上,面前是海。我们心神清醒,胸中充满了环绕着我们的浪漫景色,不放过任何印象。我们鼻孔中装足了茂密的热带森林的香气和海水的咸味,静听风吹树叶和椰子树尖梢的沙沙声。每隔一定的时间,巨浪从海中直涌上来,把其他的声音都淹没了。巨浪冲上陆地,水花四溅,然后在岸边的卵石中分裂为一圈圈的泡沫。海水在千万块闪耀的卵石间咆哮着、轰响着、低鸣着,一直到后来撤退了,去结集力量,准备对这不可征服的海岸发动新的攻击,一切才都又安静下来。
“这很奇怪,”我的妻子说道,“在岛的另一面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浪潮。”
“没有,”我说道,“但是这边是迎着风的一面,在这边,海水总在冲击。”
我们还坐在那里欣赏着海。这海似乎总要表明,它是从东方翻滚而来的。是那永久不变的东风,贸易风,搅扰了海面,把它掀起来,滚向前去,滚过东方的地平线,滚到这里的岛上。在这里,海水的不断的前进,最后被悬崖和礁石所击破了;而那东风,径自上升,越过海岸、森林和山岳,没遮没拦地继续西进,从这个岛到那个岛,直奔日落之处。
因此,从开天辟地以来,海洋的巨浪和高空的云堆,就总滚过这同一的东方地平线。到达这些岛上的第一批当地人很知道这情况,现在岛上的居民也知道。能远飞的海鸟,每天出去捕鱼总是向东飞,到晚上肚子装饱了,翅膀飞累了,就随着东风回来。就是树木和花卉,也完全依靠东风带来的雨水,一切菜蔬也都依靠它生长。我们坐在那里的时候,心里知道,在远远的东方地平线之下,云堆从那里升起来的地方,便是南美洲开阔的海岸。小岛和南美之间没有别的,只有四千英哩的大海。
我们注视着飘动的云堆和朦胧月光中起伏的海,静听一位老人说话。他半身赤裸,蹲坐在我们前面,俯视着一小堆冒烟的营火的余烬。
“提基,”老人轻轻地说道,“他是神又是领袖。是提基带我们的祖先到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些岛上来的。在这以前,我们是住在海那边的一个大国里的。”
他用一根树枝拨动炭火,不让它熄灭。老人坐着在想。他向往古代,对古代有浓厚的感情。他崇拜他的祖先和祖先的事业。祖先事业延绵不绝,可以追溯到神的时代。他盼望和祖先恢复一脉相传的关系。老人台德塔是法图黑伐岛东岸已经灭绝了的种族的仅存者。他不知道他年纪多大了,但是看他那皱纹满布、棕黄坚韧的皮肤,就好像曾被风吹日晒了一百年似的。他是这些岛上少数几个人之一,这几个人还记得并且相信他们父亲和祖父讲的、关于太阳之子──玻里尼西亚人伟大的领袖兼神人提基的神话故事。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盖在木桩上的小屋里,爬上床,老人台德塔说的关于提基和岛上居民的老家在海那一边的故事,总是在我脑海里萦绕。我听到远处浪潮隐隐的吼声,这声音像是远古时代传来的,在那黑夜中,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我睡不着。好像时间已经不存在了,好像提基和他率领的水手们刚刚在海滩上潮水中登陆。突然间我有了一个想法,我对我妻子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热带森林中提基的大石像,很像南美已经灭绝了的文明时代所遗留下来的整块石像?”
我肯定地觉得,巨浪的吼声传来了赞同之意。然后,巨浪缓缓低落下去了,我也睡着了。
说不定这整个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不管怎样,因此就发生了一连串事情,最后是把我们六个人和一只绿鹦鹉放在南美洲海外的一只筏上。
我记得,当我回到挪威,把从法图黑伐带回来的装着甲虫和鱼的玻璃瓶交给大学动物博物馆的时候,我是怎样震动了我的父亲,吓坏了我的母亲和我的朋友们。我想不再研究动物,而钻研原始民族。南海上没有解开的神秘让我激动。这一定要有一个合理的答案。我下定决心,要查出神话中的英雄提基的究竟。
在以后的几年中,巨浪和热带森林中的遗迹成了一种遥远的、虚无的梦,这梦成为我研究太平洋上各民族的背景和附属品。虽然原始人的思想和愿望是很难由一个书斋里的学生来正确判断的,但是那学生凭藉图书馆的书架子,就能比现代任何一个出门的探险家旅行的时间更长些,地区更广些。科学的着作,最早时期探险的记录,欧洲和美洲博物馆里无穷尽的收藏品,供应了丰富的资料,我可以用来解决这个谜。由于白人在发现南美洲后首先到达太平洋上诸岛,从事各方面科学研究的调查者,已经搜集了无数关于南海居民和居住在他们附近的人民的资料。但是关于这些孤岛上的居民的起源,以及为什么这一种族只遍布在太平洋东部所有的孤零零的小岛上,却一直没有任何一致的意见。
当第一批欧洲人终于冒了险,横渡这海洋中最伟大的海洋,他们惊奇地发现:就在大洋之中,有若干山峦起伏的小岛和平面的珊瑚礁,岛与岛之间,岛与世界上其他地区之间,大都隔着广阔的海洋。而且每一个岛上都已有人居住,这些人比欧洲人早来,身材高,面貌漂亮。他们带了狗、猪和家禽到海滩上来欢迎欧洲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使用的语言,别的种族都不懂。白人老着脸皮自称为这些海岛的发现者,然而他们却发现在每一个有人烟的岛上,都有开垦了的土地、村庄、寺院和小茅屋。在有些岛上,他们还发现古老的尖塔、铺平的道路、四层楼高的雕刻石像。但是对这全部的神秘情况,却没有解释。这些人是什么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谁都可以保险说,对这些谜的答案之多,几乎和研究这问题的着作的数目相等。各方面的专家曾提出各不相同的解答,但是这些见解,后来往往被在另一方面钻研这问题的专家,以合乎逻辑的辩论驳倒了。马来亚、印度、中国、日本、阿拉伯、埃及、高加索、亚特兰提斯岛,甚至于德国和挪威,都曾郑重其事地标榜为玻里尼西亚人的祖国。但每次都出现了带有决定性质的阻碍物,结果是把整个问题再度投入熔炉。
科学停步的地方,想像力开步走了。复活节岛上神秘的整块石像,这极小的岛上的其他一切不明来历的遗物,是处在最靠东方的太平洋群岛和南美洲海岸之间。这情况,引起了各种各样的猜测。许多人注意到,复活节岛上发现的东西,在很多方面和南美洲史前文化遗物相似。说不定以前海上有陆地相通,而后来陆沉了?说不定复活节岛,以及南海上有着同样遗物的其他所有的群岛,是一片沉没了的大陆露出海面的残尖?
在普通人中间,这是一个很流行的理论和可以接受的解释,但是地质学家和其他的科学家并不同意。尤其是动物学家,从研究南洋各岛的昆虫和蜗牛中,就能很容易地证明:从人类有史以来,这许多岛的情况就像今天的那样,彼此完全隔绝,也和周围的大陆完全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