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莉站在新房的窗口,突然她看到远处江水的波光。李宝莉吃了一惊,她叫道,小景,你来看!
陪她看房子的万小景忙跑过去,李宝莉指着远处浑黄的水面说,看到长江没有?万小景也吃了一惊,说真的咧,连长江都能看到。李宝莉便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新房子千好万好,还得加上这一个大好。
这是李宝莉第一次去看新房。
出来时李宝莉对万小景说,看看看,运气来了,门板子摞起来都挡不住。万小景便笑,说话莫说得太满,一满运气就倒。李宝莉说,呸,你少说几句巫婆话,我比什么都强。
两人说笑着下楼。电梯速度很快,站着不动腿,从十六楼到楼底只一眨眼工夫。一个女人面带菜色,有气无力地坐在电梯口的破板凳上,为进进出出的业主开电梯。李宝莉心里立即有了高贵感,而且立即开始怜惜这个开电梯的女人。李宝莉想,真可怜呀,自己没有高楼住,却还要为住高楼的人开电梯。
幸福便顺着些思想一直流进骨头里。
李宝莉挺胸昂头走出电梯,高跟皮鞋敲着瓷砖地面,笃笃笃的,很有电影里贵夫人出行的派头。李宝莉暗道,原来皮鞋跟的声音可以让人这么拽呀。
李宝莉说,小景哎,你说我长这么大,连红砖房都没住过,怎么一下子就发福了呢?有了自家单独的厨房有了单独的水管连单独的厕所都有了,还住得天一样高,专门有人开电梯一直送我到屋门口,睡觉起来,睁开眼睛,长江水往哪边流都能看到。你说,你说,我是不是一步登天了?我的八字哪一笔转了运?哪天接我妈过来看,我都怕她会欢喜得昏过去。
万小景早习惯了李宝莉的喋喋不休。她笑了起来,说那是你找了个好男将①,他的八字强,扭转了你的运道。李宝莉忙说,是是是,正是马学武这个狗日的帮我转的运。万小景说,马学武在厂办当主任也有一两个年头了,你跟他说话还是客气点,莫总是一开口一个骂。你得让他有点面子。李宝莉哈哈大笑,笑完说,我骂惯了。万小景说,得改。李宝莉又笑,说是得改。我得把他当个菩萨供在屋里最抢眼的地方,天天给他作揖。万小景也笑了,说我劝你还是用点心把他招呼好。李宝莉邪里邪气地望着万小景,说你晓不晓得,在哪里招呼他,他才会叫好?万小景笑而不答,李宝莉自己抢着说,被窝里!这个王八蛋喜欢什么我清楚得很。万小景打了她一下,说莫跟我讲这个。邪皮,自己床上的事捂到自己被窝里去发酵。李宝莉说,哎呀,昨天你在电话里还缠我,叫我教你点功夫好去套紧你老公,今天假什么正经?说完李宝莉恐怕万小景打她,忙不迭地朝花坛边跑,果然万小景扬起手,边追边骂着要打她。
两个女人且说且闹地走到街上。满街都响起她们欢快的声音。
这天的晚上,李宝莉早早把儿子弄上床,然后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套上马学武穿破了的旧T恤,凑到老公马学武身边。
马学武正躺在床上看金庸的《鹿鼎记》。马学武是大专毕业,他的文化水平,李宝莉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当初漂亮的李宝莉肯跟其貌不扬的马学武结婚,就因为这个。好朋友万小景百般不解。李宝莉说,找个没有文化的人,生个儿子像个苕,又有什么用?这年头,有板眼才有狠。有文化的人智商高,这东西传宗接代,儿子也不得差。往后儿子有板眼,上大学,当大官,赚大钱,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发愁。反正我的小孩将来又不当鸡做鸭,生张好看的脸模子,还不是浪费!
一番话,说得万小景瞪着她只发傻。李宝莉没读什么书,小学毕业就出来帮家里卖菜挣钱,但她经常能说出一些深刻的人生道理,那些道理令高中毕业的万小景悟一辈子都悟不出。万小景不是很看得起李宝莉,但却从小学就一直跟她是死党,万小景有时候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一回还问李宝莉,李宝莉却有几分得意,说大概因为你是个笨人,但是我比你还要笨,你在我这里就找到聪明的感觉了。这话说得真是要把万小景咽死。
躺在床上的马学武看了李宝莉一眼,说买件睡衣穿不行?又不是蛮贵,又不是没有给你钱。李宝莉说,哎呀,这就可以了。反正你穿破不要了,我接个脚,蛮好。又没得外人看到。马学武说,套件男人的破T恤,要几难看就有几难看。李宝莉就笑,说衣服难看怕什么?里面的人不难看就行了。马学武淡淡说了一句,天晓得。
李宝莉没听见马学武的话,她笑嘻嘻地朝马学武身上贴,又拉过马学武的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说今天我拉小景看我们的房子了。小景也说房子好。马学武说,嗯。李宝莉说,你晓不晓得?从我们房间的窗子可以看到长江咧,看得蛮清楚。马学武说,晓得,我特意点的这套。李宝莉说,小景也说这套房子太好了。还说你的八字好,把我的运道也改好了。本来我的八字蛮不好的,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过这个话。我这辈子硬是沾了你的光。马学武说,她现在晓得说人话了?以前是怎么反对你跟我结婚的?这个势利眼。我要不当厂办主任,她看我都没得好眼色。李宝莉说,喂,莫这样讲呀,小景是我的朋友,她当然要替我考虑。马学武说,她替你考虑?她还不是想你嫁给她那个干哥哥。你要是听了她的,结果怎么样?那老兄吃牢饭,你还不是跟着守活寡。李宝莉说,这是哪八百年前的事,还提它干什么?马学武说,那你就莫跟我提万小景。她这种人呀,我看见她就烦。李宝莉不高兴了,说放屁!她哪点惹了你?马学武说,她是没有惹我,但她做的事惹了我。看她那个老公,赚了几个小钱,天天在外面嫖。左包一个女人右包一个女人,小景不晓得?晓得了还容他?图什么?不就是图他的钱。未必你们女人离了男人的钱就不能活了?就算换套行头去当“鸡”,也比受这口窝囊气强吧?
李宝莉火了,她一掀被子,跳下床,指着马学武骂道,呸!王八蛋!你们男人没得一个好东西。那个臭男将天天在外面嫖妓,小景为了她那个家,才包容下来。你不骂那个男人,倒骂小景。你有没有替女人想过,离了会怎么样?公公婆婆那边怎么交代?街坊邻居这里又怎么说?还有小景的丫头,半矬子小伢,怎么告诉她?说她老爹在外头玩女人?你以为离了婚,这些别人都不问?我呸!还不都是为了卫护着你们男将的脸面,我们女人才肯忍下气来。你以为光是钱?离了男人那些狗屁钱,老子女人们一样过得好!
马学武白了她一眼,说你这样想最好。我懒得跟你多说,说多了,还惹你骂通宵,明天我还要接待局里领导,你今天最好莫跟我过招,我惹不起,躲得起。说完,马学武爬起来,抱起被子,到儿子小宝的小床上去了。
李宝莉一天的好心情到此打住。
天色太晚,街坊的嘈杂都已消停。平常里,李宝莉这时候恐怕鼾都打了起来,而现在的她,却睡意全无。李宝莉咬牙切齿半天,几番都想冲过去跟马学武厮打一顿才好。但是她想起新房子和万小景白天说的话,就忍了。而且是忍了又忍,方把自己忍了下来。李宝莉做到这一步,相当不容易。换了以前,她是一定不忍的。马学武在车间当技术员时,脸上常常挂着彩去上班。这就是李宝莉的绝活。拼力气打架她不如马学武,但她会掐人,而且只掐脸上。掐得马学武没面子———人人都知道脸上的指甲印是老婆的。为了少受伤,马学武就会学乖,能让就赶紧让,多一句狠话都是不敢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