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庄子这家伙,说的话都长得像病句。他的业余爱好就是吃饭睡觉骂孔子。他讨厌儒家的势利和伪善,在他看来,天天讴歌英雄、推崇圣人的社会,就是病态社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有圣人,就必然有大盗,二者相生相克,甚至可能互相转换。不泯灭这种人为差异,谈什么仁、什么礼,都是瞎扯淡。
冯友兰说,中国哲学家推崇的最高境界,是内圣外王。还有什么比人格和权力双双抵达巅峰更为完美呢?虽然用肉眼都能看出,这意淫存在着明显的悖论。于是,聪明的统治者发明了简单易行的方法,把内圣外王的前后顺序轻轻一换,直接通知大家,外王,必然内圣。这条法则跟地心引力一样不容置疑,谁不信,谁就是找死。王道成了霸道,玩的是以德服人、以德吓人、以德杀人的治国套餐。
“存天理,灭人欲”是圣人的口头禅,但清代牛逼哲学家戴震就站出来,直指这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灭了老百姓的小欲,成全统治者的大欲;灭了老百姓的小私,成全统治者的大私。最可怕的,是圣人和大盗两位一体,所到之处,非死即伤。
比起大盗,圣人更违背人性。庄子提出的解决方案很现代,不就是大道面前众生平等嘛。大道,就是老庄版的上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就是万事万物他妈,简称造物主。庄子的意思是,道对每一个孩子都一视同仁,灭等差,齐物我,把什么高低、贵贱、得失、贫富等价值观,一脚踢飞。
咦?庄子在说什么?风好大,我们听不到啊听不到。迄今为止,我们都当庄子是放屁,百折不挠地活在圣人的时代,配合官方一次次造神。我们不可以讲伟人的坏话,因为他们都完美无缺,吃饭睡觉都是表率,至死还保留着守宫砂。我们也不可以质疑英雄的言行,因为他们打出的喷嚏是矿泉水,拉出的屎都是工整的圆柱体。
我们也不太挑死人的毛病,因为中国人热爱死人,“死者为大”,这话本义是对死者的尊重,但很多时候发展成对死者的美化。人一死,道德层面自动升级,普通的成了美好的,美好的成了崇高的,崇高的成了不朽的。
于是,那些死了很久的古人,一个个被化好妆,涂上意识形态的油彩,京剧脸谱似的,按生旦净末丑几种角色分配好。台上的,照着剧本演;台下的,乖乖跟着念。遵照各自的原始设定,是演员和看客的天职。
可像我这样的人渣,偏偏不肯当个乖巧的看客,二维的演出看腻了,想来点3D的,更想知道把古人们脸上的油彩卸了,让他们素颜,又该是何种模样?
纪晓岚是性瘾者,清朝西门庆,一天不做五次爱会死。
墨子是谢耳朵式的科学怪人,开创了一个高科技黑帮。
李白在文坛、黑道、皇宫、隐士圈都混得开,就是个会写诗的韦小宝。
郑板桥白天装穷叫苦做忧国忧民状,晚上花钱养男宠与美少年乱搞,在正人君子和猥琐大叔之间自由切换。
也许是天性阴暗,我从小就对高大全真善美的背面感兴趣。迷恋假恶丑,算不算一种隐疾呢?
我敢写历史,因为我历史成绩很烂。而我政治成绩特别好,因为我的学习方法太天才、太牛逼了,那就是无脑学习法。学历史,忍不住动了脑,跟出题者完全不在一个思维轨道,高考不及格,于是怀恨在心,写起古人各种猥琐、狗血和八卦来。
这本书,收录的是我恶搞古人的专栏,80%的史料加20%的胡说八道,考证史实不是我的强项,我的特长是,永远能化高雅为庸俗,从四书五经中读出黄赌毒,从唐诗宋词中读出屎尿屁,从古代圣贤身上读出脏乱差。
我想调戏的不是古人,而是呆子,守株待兔般,等候他们被激怒。这就是传说中的恶趣味吧。陈丹青说过,犯忌的事,做起来才有意思。正常不就是平庸的通假字吗?
我说屈原是gay,爱慕楚怀王,有人说,怎么可以污蔑爱国文人!
我说辛弃疾嫖娼,有人说,怎么可以污蔑爱国诗人!
我说李清照好赌,有人说,怎么可以污蔑爱国词人!
他们规劝我,多看点书,学学人家安意如,哪里像我作恶多端、不知廉耻、哗众取宠、邪门歪道……哇,他们一定是读过弗洛伊德之精神分析学的,看人怎么这么精准。
不过,偷偷说,爱国和嫖娼、好赌、搞gay不冲突啊。
圣人24小时滚动伟大,好人365日天天崇高,让人毛骨悚然。王尔德都说了,人总该有点不可理喻之处。
历史学不是神学。让古人们卸了妆,不再饰演悬在空中的文化符号或政治图腾,而是回归人性,展露出各种款式的人格分裂来。一个诗意盎然的流氓、一个一往情深的泡妞家、一个宅心仁厚的嫖客、一个精神错乱的女侠……这种突兀的搭配,多令人向往。而干巴巴的“爱国文人”四个字,才是存天理,灭人欲。既辟邪,又避孕。有时候甚至拿来当成迷幻药,让人活在社会的昏迷中、政治的昏迷中、历史的昏迷中。
马克斯?韦伯把人类社会划分为三个时代:传统时代、英雄时代和法治时代,一个法治社会应该没有英雄,没有圣人,没有完人。
圣人一死,世界终于正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