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一个纪德也见不到（抑或视而不见），现在却同几个纪德 对话，想想连我自己也感到诧异。
　　自不待言，我在注重文学的北大西语系念书时，纪德是我们那 些老先生避而不谈的作家之一，給我的印象他是个异端；而在坪个 惟有革命理想和激情的时期，异端部说就是大忌，避之就恐不及， 怎还敢去研读呢？那时我们大量闶读法国文学原著，現代作家截 止到罗曼?罗兰，以后便是碰不得的“资产阶级腐朽文学”了。
　　及至赴法国留学，免不了要接触纪德、加繆等人的作品，但早 已加量打了顸防针，自然不会受到浸染，没留下一点好印象。就在 写序这时候，再翻开当年精装本的教材.拉加德和米夏尔合编的 《法国文选》20世纪卷》又看到纪德在A暗书房里的这张照片：这 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有77刻似的竖纹；这双直勾勾的眼晴透过铣片， 不知在注视什么无形的东两；他这戴着黑色（也许是晴红色，因是 黑白像片 > 尖顼帽的脑袋里，也不知装着什么鬼念头；尤其挂在他 身边的这副面具，简直就是他整个脸型的复制品。记得当时着纪 德的这幅照片，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什么著名作家，而是（恕我不敬， 现在要加上这句话，但当时本来对他就不屑一頋，怎么想都不过 分）一个巫师。
　　焉知纪德不是个至师呢？不独他的相貌酷似，还有他的“符 咒”为证。当时看他写的东西，就像看符咒_样，觉得神秘难解，难 怪教文选的若望?候先生（现己退休的著名教授，近年还见过命，保 持通信关系〉只管讲解，对我们并不苛求D他选讲的几篇（我在书 上做了课堂笔记，一翻阅便知h有《背德者》迭段我行我素的梅 纳尔克”和“诱惑”、《梵蒂冈的地窖》选段无动机的行为”，以及
　　《伪币制造者》选段广私生的长处”。不知为什么没有选《人间食 粮》、《如果种子不死……》选多了还要添乱，仅此几篇，我就觉得进 入巫师摆的“迷魂阵”中：纪德笔下的人物都那么怪，让人无法捉 摸，肯定不是什么善类。
　　大概是青少年时期所受特定教育的缘故，我在疑惑之年却毫 不疑惑，只束认同，棑斥异己；像纪德这样的“反动”作家（三十年代 就写过反共文幸），当然属排斥之列。等我过了不惑之年，反倒疑 惑起来，从而接触了不少作家，为《法国20世纪文学么年》翻译了 十來种，钇括纪德的《背德者》；这次又为《名人名家韦系》编选纪德 的散文，意外发现竟有这么多纪德。
　　这么说，纪德该是名人名家了。无论政界还是文坛，大凡名 人，都标榜自己的一贯性，总扮演天使。然而，纪德則不然，他总是 变化多端，看他一部部作品，我倒觉得他克当廉鬼的时候多（当初 瓜师的印象也许不无道理这一点他似乎并不隱讳，请看他的自
　　“我是弄端中的异端T总受各种离经极道、思想的深奥隐晦和 牴牾分歧所吸引。一种思想，惟其与众不同，才引起我的兴趣。” (《人间食粮》）
　　“异端t的异端’’，这是十足的撒旦o吻。我这样讲不用担心 了，近日为写序还找到了旁证：传记文学高手奠洛亚就称纪德是 w声望极高的神圣的魔鬼。神圣的麾鬼”还是魔鬼。
　　纪德向人宣扬什么呢？他说道广幸福属于那些在世上无牵无 桂的人,他们总是流动，怀着永恒的热忱到处游荡。我憎恶家因、 家庭、憎恶人寻求安歇的所有地方，也憎恶持久的感情、爱的忠贞 ……”这像话吗?……
　　“在下就是纪德，有话请讲当面，不要在背后嘀咕。”讲这话的 人年龄不过二十八九，头戴黑礼帽，身披大斗篷，手持文明棍儿，虽 然风尘仆仆，显见远游归来，但仍不失潇洒的风度，浑身煥发着青
　　春气息。不锊，看邓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浓重的眉毛、光滑的长脸， 正是年轻的纪德。
　　“你怎么能憎恶家庭？……”话一脱口，我就有点后悔：这种诘 问击不中要害。我知道，安德烈?纪德出生在富有的新教徒家庭， 父亲是法学教授，母亲本家是鲁昂的名门望族；他们在库沃维尔有 庄园，在巴黎有豪华的住宅；不幸的是性情怏活、富有宽容和启迪 精神的父亲过早辞世，只剩下凝重古板、生活简朴并崇尚道德的母 亲，家庭教育失去平衡；母亲尽责尽职，对儿子严加管教，对他的行 为、思想，乃至开销，看什么书，买什么布料，都要提出忠告；直到 L895年母亲去世，他才摆脱这种束缚的阴影，实現他母亲一直反 对的婚铟，同他表姐玛德茱娜结合，时年已二十六岁了。
　　‘‘不错,我搰恨家庭！那是錡闭的窝，关闭的门户广纪德乎静 地回答，他的齿音很重，在否定时却含有肯定的语气。“家庭这件 幸福的衣裳很溫暖，但是人长大了，就紧得难受，应蛊換掉。生活 是多样的，人自身也是多样的，这足以向我提供无穷无尽的幸福 ……”他半眯着珉睛，神思仿佛又飞往他游历过的突见斯、阿尔及 利亚和意大利。“一旦环境变得与你相似，或者你定得像环境了， 那么环境就对你不利。你必须离开。对你最危险的，莫过于你的 家庭、你的居室和你的过去。你可能知道，我在蜜月旅衧中大病一 场，身体康复是个奇迹，可谓再生。我再生为一个新人，来到新的 天地。我觉得生命的每一蜱间都有新鲜感，处于持续不断的兴奋 惊谔中。我见到含笑的嘴唇就想亲吻，见到脸上的血、眼中的泪就 想吮吸，见到枝头伸过来的果实就想啃上一a……”
　　他声音宏亮，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正如他告诫纳塔纳埃尔的： "你一开口讲话，就不要听别人的了”；这全是他在《人间食粮》中讲 过的t不过，现在面对面，听他以激动的声调讲出来，我就不由自主 地受到感染，心想谁还没有热情喷射的时候呢.实在不应该以诘难 的o吻同纪德对话。我正要嬈转地向他表明这种歎意，忽听他又
　　说道：
　　“生命最美好的部分往往被幽禁了……要行动，就不必考虑这 行为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頋忌这爱是善是恶……总之，不要明 智，要爱……’’
　　我又警觉起来：“要爱”，什么爱？同性恋吗？这是世人对他诟 病最多的一点。这种事虽古已有之，但我既不知其然，又不知其所 以然，实在难以启齿，不觉低下头，要想个婉梓的说法，抬头刚要开 口，忽见周围出現好凡个人，尽管穿戴不同，年龄各异，但是看相 貌，个个都好像纪德。他们对我形成包围之势，顿时令我紧张起 来。我知道纪德的嘴皮子赛似刀子.善于讯刺和戏谑，一个都难对 付，何况来了五、六个。这个神态肃積像个牧呼，那个晃着和南头 好似老领童，另一个颇为斯文，显见是位学者，还有一个头戴铒雷 帽，俨然一个旅行家……不知世上有多少纪德，到齐了没有，哪个 是真哪个是假，我知己而不知彼，还是少说为佳。这时，牧师却开
　　“我是你童年的神圣朋友，你逃离我，不爱造物主而去爱造物， 让你的肉体抱尝情爱，还执迷不悟，看来，你身上有个恶麾在作
　　怪……”
　　“早就听说人本性恶，”老和尚头摇晃着，显出一副玩世不恭的 样子广我倒希望亲身检验一下……”
　　“要知道，人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年轻的纪德插话道，“心灵和 肉体最适合态爱，最有资格爱，也最有资格得到爱，亲吻拥抱表有 劲头儿，好奇心最铎烈，情欲也最有价值……”
　　“肉体的快感、株间的欢乐，你这样狂热，无非追逐正在洸逝的
　　东西......”牧师又说道。
　　“我们算什么，”学者糢样的人正色说道，“无非存在于这生命 的斡间；任何未来的东西还未降临，整个过去就在这嶙间过去了。 我们生命的每一_间，都根本无法替代
　　“我可不停留在口头上和理论上，”旅行家激动地说。“我就是 要做嶙间的情人，明知留恋不住，为什么就不能深情地拥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