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她在哪里。
这样也好。也许她就会随时出现。这个游戏一开始就如此容易沉沦。他不知道是游戏本身。还是因为这仅仅是他和她之间的游戏。
他不记得是某月某日,在网上邂逅这个女孩。IRC里她的名字排在一大串字母中。VIVIAN.应该是维维安。可是他叫她薇安。也许是周六的凌晨两点。失眠的感觉就好象自杀。他在听帕格尼尼的唱片。那个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爱情的一幕。音乐象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心脏,直到感觉缺氧苍白。他轻轻双击她的名字,HI.然后在红色的小窗里看到她的回答,HI.同样的简单和漫不经心。
他:不睡觉?
安:不睡觉。
他:帕格尼尼有时会谋杀我。
安:他只需要两根弦。另一根用来谋杀你的思想。
他:和和安;和和就这样开始。
聊了很久。中途他们休息三分钟,他去倒咖啡,站起来的时候撞倒一把椅子。然后又重新开始。对话原来和下棋一样,是需要对手的。势均力敌才能维持长久的趣味。
他们继续时而晦涩时而简单的语言。天色发亮的时候,她说她得去睡觉。他们没有约再见的时间。
他在卫生间里用冷水冲澡。探头去看镜子的时候,看到一张麻木不仁的脸。其实他害怕的只是被寂寞谋杀。没有对手。在现实的人群中,他的视线穿越过城市在楼群间的狭长天空。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每天早上他坐地铁去公司上班。在地铁车站买一杯热咖啡。然后等车的间隙把它喝完。从地下走到地面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明亮的阳光象生活一样让人感觉局促。大街上到处是尘土和物质的气息。
他:我是个喜欢阴暗的人。
安:我知道,就好象我知道你肯定是喜欢穿棉布衬衣的男人。你平时用蓝格子的手绢。
你只穿系带的皮鞋,从不穿白袜子。你不用电动剃须刀。你用青草味道的香水。
你会把咖啡当水一样的喝。但是你肯定很瘦。
他:还有一点你肯定不知道。
安:?
他:?
走出地铁车站以后,他要经过大街中心的一个广场。那里有大片的樱花树林。是他眼中的这个城市最温情的地方。走进公司所在的大厦,在等电梯的时候,他会低下头,轻轻呼吸残留在肩上的花朵清香。衣服上常常粘着细小的粉色花瓣。他把它们摘下来咀嚼。那一天,也是在电梯里,乔对他说,它们有味道吗。她是他的同事,不在同一个部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说,也许和你的嘴唇一样。乔微微吃惊地睁大眼睛。然后她笑了。
这个女孩喜欢喝冰水。喜欢的装束是白棉布裙子,光脚穿球鞋。头发很长。有漆黑明亮的眼睛。不化妆。12岁的时候暗恋她班上的英俊男生。高中时最喜欢的男人是海明威。
安:你知道海明威是怎么死的吗他:不知道安:他把猎枪塞进自己的嘴巴,一扣扳机他:恩安:然后他整个头盖骨都被掀飞他:很惨烈安:不是惨烈安:仅仅是他喜欢的方式而已。
他:你喜欢他的方式?
安:和和安:是的。我常常想,人应该如何决绝地处理自己。
安:可是生活已经把我们磨得半死不活。
他不是太确定会有这样的女孩存在。他是在网上认识她的。他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在现实的生活里,似乎并没有这样有趣的女孩。她的想法有时使他怀疑她是个男人。可是她是可爱的。她有她自己的谈话方式。他同样喜欢。
那个深夜又与薇安在网上相遇。他说,出来见一面好吗,我们去哈根达斯。她曾告诉他她喜欢吃冰激凌。她说,是南京路上的伊势丹吗,那里有一家。他说随你挑吧。他一直相信她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在聊天的时候,她有很好的情趣和他谈论KENZO的新款香水。她告诉他,她喜欢上海的地铁。在站台上等候的时候,她常常有一种欲望。想很突然地跳下去,然后在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候,再奋力爬上台阶。她说,她喜欢这种隐藏着恐惧和绝望的幻想。
你喜欢看海吗。她说。大海是地球最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他在那里笑她。但是上海只有一条脏脏的黄埔江。
他很清楚她不会轻易答应出来和他见面。有一度时间,上海的网民习惯这种聚会。10多个人一起出去喝酒,打BOWLING.男人比较多一些。当然他也曾和女孩约会。IRC里面是接近陌生人的最好地点。他和近20个网上认识的女孩见过面。有些一起吃顿饭就散了,再也没有见过下一次。也有例外的。比如他的前度女友蕾丝,就是他见过的上网女孩里面最漂亮的一个。这段轻率的恋情持续了六个月。
那种猎手般迅速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望,后来感觉到它的残酷。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象一个暴食的人,有了一个空虚的胃。他只是这样地问她。没有抱任何期望。
聊天也是好的。光着脚盘坐在大藤椅上。有时会拿一块蓝色的碎花毛毯盖在肩头和膝盖上。中途的时候会再去煮一壶咖啡。常常会因为腿麻又恍然地碰翻什么东西。快凌晨的时候,他们下网。照例数到一至三,然后一起键入QUIT.这是他需要分享的温暖的一刻。这种感觉使他沉沦。
可是他相信自己是清醒的。清醒的投入网络的虚拟和情缘的迷离。
他开始想念她。下班的时候,在地铁车站上,想着深夜对谈时一些可爱的细节。她的邪气慧黠的腔调。那些晦涩简单的语句。他未曾遇见过这样冰雪般凛冽的女孩。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谈到爱情。
安:还记得第一次和女孩做爱的情形吗。
他:记得安:印象最深的是他:她眼中的泪水,流到我的手指上,很温暖。
安:你的手指从此失去了贞洁。
他:和和安:和和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安:想知道你的心里是否还有爱情他:也许还残余着百分之十。我感觉它即将腐烂。
安:不相信爱情的人,会比平常的人容易不快乐他:你呢安:有时候我的心是满的。
有时候是空的。
他挤在下班的人潮中,涌进地铁车厢。微微的晃动中,车厢里苍白的灯光照亮黑暗的隧道。他四处观望了一下。突然感觉她也许就在他的身边。是陌生人群中的任意一个。
车厢里的年轻女孩,很多是OFFICE小姐。一律的套装和精致的妆容。但是他感觉她不会是这一类。她在网上似乎是无业游民。无所事事的散淡样子。而且常常深夜出现。他想如果她在这里,她会辨认出他。一个固守自己生活方式的男人。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平头。用草香味的古龙水。也许她正在暗处发笑。但是她不会上来对他说你好。她只是暗暗发笑。
因为开始留心,他才注意到那个女孩的存在。每天早上,她都和他在同一个站台上,等不同方向的一班地铁。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在那里和他一样的神情冷淡,带一点点慵懒。她穿宽大的洗旧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瘦瘦的手腕上套一大串暗色的银镯。头发漆黑浓郁。光脚穿绕着细细带子的麻编凉鞋。她喜欢斜挎一个大大的背包。有时从那里扯出一副耳机,塞着耳朵。听音乐的时候,她的脸色显得更加的疏离和冷漠。
他一直想知道,她听的是否是帕格尼尼。有时候,他想他应该突然地走上去,对她说,薇安,喝杯咖啡吧。如果是她。她会邪气而天真地抬起头看他,用她惯有的似乎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果不是她,那么她会扭过脸去。可是,他想留出多一点的时间看她。悠闲而笃定的。这个游戏他可以控制结局。周末的时候,公司去酒吧聚会。乔走过来请他跳舞。乔说,还记得我的嘴唇吗。她侧着脸在阴影中对他微笑。他抱住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醉意朦胧。JOHN走过来拉住乔的手臂,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公司里的同事都知道JOHN对乔的暗恋。虽然乔有一个在英国工作的摄影师男友。
乔推开JOHN的手。她的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伏在他的肩上。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林,和我跳舞。他看了看身边尴尬的JOHN.他把她拖出了酒吧。已经是午夜。在狭小的公寓电梯里,她再次仰起脸问他是否还记得她的嘴唇。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突然地把她推倒在电梯门上。他粗暴地亲吻她。她轻声地说,我很久没有做爱。他去英国已经两年。我没有和任何男人做爱。她唇上的口红开始颓败。象黑暗中被烧灼着的花瓣。无法自控。他不记得和她做了几次。最后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陷入沉睡。
在她的抚摸中他清醒过来。他再次地要她。她脸上扭曲着痛苦而凄艳的表情。她低声地哀求他。他把她的长发拉起来。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他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她在羞耻和快乐中,仰起她如花般盛开的脸。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林。你是自由的。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他的手指轻轻的颤动了一下。黑暗中眼泪的温度超出了他的记忆。
黄昏的地铁车站发生一起事故。地铁呼啸而来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突然飞身跃向轨道。紧急的刹车声和尖叫在空气中凝滞。他夹在混乱的人群中,看了看出事的位置。鲜红的血迹呈喷射状。他看到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摊开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挤出人群的时候,看到那个黑衣女孩,她的耳朵上塞着耳机。远远地站在那里。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走向出口通道。他突然觉得胃里有空虚的烧灼感。通道口涌进来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再次回转身去。深夜的时候,他和薇安刚刚讨论过生命的末日。他也许永远都不会见到她。他看到那个女孩走过来。他平静地等着她走到他的身边。然后他说,薇安,喝杯咖啡吧。
女孩那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无袖的棉T恤。手腕上一大串银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音。眼角涂着银白的亮粉。是这个夏天女孩最IN的化妆。她的左眼角下面有一颗浅褐色的眼泪痣。她抬起脸看他。她没有笑。可是我的名字是VIVIAN.她说。
她的声音是有些沙的。寂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