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二日晨,广成一行自奈良城启行,向忆良歌中所说的难波津出发。使团中大部分人员已早在启航地难波津集合,当天从奈良启行的只是广成一行三十骑,普照和荣睿也在其中。此时各寺院钟声齐鸣,祈祷海路平安。清晨的寒风和绿意渐深的山野,给征人以深刻的印象。 道路穿过大和平原,一直向西北方伸展。一行人经过王子,翻过龙田山,当天在国府过夜。次日从国府起行,近午进入难波故都。此地从九年前神龟元年以来,开始修建离宫,工事现在还在继续,到处在建造大臣的府院。他们经过几处映照在初夏阳光下的工地,不久,进入了市廛栉比的繁华地带。一行人马过了几条桥,走过最后一条时,就感到有潮气的海风迎面吹来,望见左边丘陵带中的难波馆,红墙青瓦,色采缤纷;接着,又望见新罗馆、高丽馆、百济馆等至今已只留下名字的古建筑。丘陵尽处,便是丛生芦苇的海港的一角。 又过了不久,一行入马进入了港湾。此处已无往昔与三韩交通频繁时期的兴旺气象,但从苇丛中仍可望见森林般矗立着的几百条船桅。这港湾是几条河流汇合的出海口,在江海汇合的浩淼的水面,散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沙洲,丛生的芦苇几乎埋住了整个港湾。船只只能在苇丛和洲岛间出入,从码头上望过去,好象只是在苇丛间穿来穿去。苇丛中还立着许多水标柱,有些柱头上栖息着小水鸟,白色的羽毛映入即将远行的征人眼中。 码头上气象异常,四条海船停靠在与海岸有相当距离的水面,送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拥挤在码头四周,码头入口拦上绳子,只准送行的家属进去,光在绳栏里面已有二千来人,女人特别多,老太太、年轻妇女、孩子全有。绳栏外的观众更多,中间也混杂着流浪人和乞丐。在码头的一片混乱声中,常常突然发出高声念佛诵经的声音。 严霜满客途,鹤翅长空护我儿。 《万叶集》第九卷上的这首歌,是一位母亲送儿上此次遣唐船所作。第八卷上,还载有笠朝臣金村这一天送给遣唐使的一首歌: 云影明没波间岛,与君别兮长嗟。 这是笠金村替一位友人的妻子代作的送郎歌。 昨天从京城出发的大使广成三十余人一队,在码头边与公私送客等告别之后,便分别登上不同的船只,又互相举杯祝酒。 四船各长十五丈,宽一丈余,每条船各乘一百三四十人,并不显得拥挤。船只由于造的地方不同,形式略有差异。大使广成乘的第一船,中舱较大。副使中臣名代乘的第二船,就窄得多,船中形式位置也不相同。判官们乘的第三船、第四船,几乎都舷靠舷地停泊在一起,船尾的样式全不一样。第三船象一条倒挂的龙,尾巴高高翘起,比第四船高出六尺。 任何乘员都分辨不出自己的船比别的船好些还是坏些,即使监督造船的船舶司长官次官也不能分辨,连直接参与锯削木材的近江、丹波、播磨、安艺四地船匠,也是心中无数的。不过各船桅杆都在正中,这是采用的百济船样式,跟船桅不在船中央的唐式不同。日本船匠一向对关系较深的百济船,有蒙胧的信心。 傍晚,一候潮水上涨,四条大船便离开难波津港岸。刚一离开,岸上送行的人,都看出船身特别沉,好象会在苇丛中沉下去的样子。每条船有一百五十名左右的乘员,再加装满了路上所需的粮食,留唐时抵充用费的货物,衣科,药材、杂品及送贡唐朝的贡物。只在开船时,送行人发出了一阵呼声,以后,码头上就是一片黯然的肃静。大概化了一刻功夫,四条船才完全开出港外。 四条船四月初三自难波津开出,经过武库、大轮田泊、鱼住泊、韩泊、柽生泊、多麻浦、神岛、备后长井浦、安艺风速浦、长门浦、周防国麻里布浦、熊毛浦、丰前分间浦等内海港湾,有的只是通过,有的停靠,到同月中旬到了筑紫的大津浦,是本土最后一个海港。因为候风,又停泊了几天。从大津浦开出外海,已是受节刀以后约一月的四月终尽了。 从大津浦航海到店有两条航路,到天智天皇朝第五次遣唐船止,都是走壹岐、对马、沿南朝鲜的西岸北上,穿过渤海湾,到山东莱州或登州上陆,然后走陆路南下,然后再从洛阳到长安。但走这条航路,只在南朝鲜属日本势力范围时,才能保证安全,自从新罗统一了半岛,便只好走另外的航路。第六次以后,三次都采取另外的一条航路,即从大津浦西航,过壹岐海峡,出肥前值嘉岛,在那里候上信风,直穿东中国海,漂到扬子江上的苏州和扬州之间的海边。广成他们这次走的依然是这条航路。 普照、荣睿两人,搭乘的是判官秦朝元的第三船。同船还有两位留学僧,一名戒融,一名玄朗。戒融是在大津浦开船那天才上船的筑紫僧人,年龄和普照相似,身材魁梧,神态据傲。玄朗年轻二三岁,是纪州僧人,据说最近一年住在大安寺,普照跟荣睿都没见过他,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此人容貌端正,谈吐雅驯,颇有教养。 从筑紫出海的头一夜起,海上虽无特大风浪,但船在外海的大浪中,簸荡得象一片树叶。船员以外,乘客全吃不下饭,象死人似的躺着。这状态连续好几天,其中只有普照一人例外。头两天,他同别人一样难受,到了第三天,头也不痛了,胸也不闷了,端端正正坐着,泰然地顶住了风浪的颠簸,从早到晚,望着身边三位留学僧晕船的痛苦样儿,心里也不好受。 其中荣睿晕得最厉害,老是半张着嘴,发出痛苦的低吟,浓眉大眼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憔悴,令人不忍面对;玄朗也同死人一样,不言不动。 一天,海上正将昏暗的时候,普照忽然听到躺在对铺上的戒融问他: 『你在想什么?』 这是这位面貌凶狠,象个妖魔似的旅伴,第一次同他对面说话,上船时只是互相通过姓名和籍贯,以后就晕船了,各顾自已憋闷,更无交谈机会了。 普照对这位仰躺着身子,光把眼睛望着自己的筑紫和尚回答道: 『什么也没有想呀!』 他在初见此人的时候,便觉得这个大头妖精并没有被选作留学僧的特色,只是风貌中带有筑紫和尚中特有的风雅相。 『我可是有一种想法。』戒融说了。 『你想什么?』 『人的痛苦,归根只有自已明白,一切都得自己去解决,再也没有别的办法。现在我很痛苦,还有荣睿、玄朗都一样在受苦,可是你并不痛苦,是你的命运好,能够免受痛苦。』 普照心里想,这人说话多没意思。可是过细一想,自己现在对别人的痛苦,确实并不同情,虽也觉得怜悯,但也无能为力,就不想给人去出什么力了。这心思被人说穿了,感到很不愉快。戒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就说: 『你不用不高兴,我说的不过是实话。我们换个地位,我也会和你一样,人嘛,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 说着,戒融虽不是特地做给普照看,却突然翻过身子,好象在没有一点水米的空胃袋里,要呕出什么东西来,嘴里痛苦地作恶。 普照跟年轻的玄朗谈得多些,当船开始摇晃起来,总是玄朗先开口说话,似乎说说话就好受一些。他说话的口气不象诉苦,也不象独白,声音很低,有一种特别的热情。 『不不,没有关系,忍一会儿就好了,只要不翻船,总到得了唐土。那时,就可以见见久闻大名的长安城和洛旧城,在那里走走看看,一定有许多感想,能亲服看到大慈恩寺、安国寺、西明寺。我将到哪个寺院里去学习,在那里,有多少该知道的事情,多少该读的经书。一切都可以亲见亲闻,我将吸收全部该吸收的东西,再忍一会儿,再忍一会辛苦就行了。』 听着听着,言语中包含的一种感伤的调子,就传染到自己胸头来了。这些话,触发了人人心里原有的感情,只是别人害怕从嘴里说出来罢了。这时玄朗脸色苍白,大家都没认真去听他,常常让他一个人自己去说。 可是有一会,戒融可听腻了,他把玄朗的话打断,不许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