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会想到那天有什么不一样呢? 在以后许多的时候,或是夜,张口扑灭桐油灯盏,却仍依依立在黑里,或是晓,冷登地翻身,睁眼是窗户纸上虚虚的白,说不上心里哪层热哪层冷,她总要好长一阵功夫的失神。 那是1944年的春天,早上一场大雾,小城化在雾里,白蒙蒙地连轮廓都无。 梅华蹑着猫似的足,一手提着绊带黑布鞋,一手轻轻推开伙房的门。她早就掐准,这是监厨老头如厕的钟点。 校长和教官常常训导,战时物资紧张,大家应该同舟共济,可是女学生们不只一次看见,校长太太的黄包车,塞满一包包政府贷金粮溜出后门。 春天是抽条的时节,总是没到二更,女孩子们的胃就开始响亮地召唤那被克扣的粮食,这气势远胜所有的讲义和校规。 按捺了一夜的念头天明时分跑了出来,此刻,梅华深深地屏住气,怕满鼻的番薯热气把自己吓坏了。 她不贪心,一个小布口袋,只装了六只番薯,她三只,阿锦三只,两个好友能喜津津地消磨几个晚上。 门外雾如牛乳,却听得监厨老头的咳声似在近旁,梅华慌里慌张地就跑,辨不得路,鞋也来不及穿,却不敢稍停。 那笛声不知何时起的,等她听到时曲子已经大半了。 宛宛转转的笛声,贴着人的肺腑心肠,一路只清清地细细淌着,她站住,四下里静极了,静到好像连自己都不在了,天地间只有这笛声,无辜地悠长地让人要怆然泪下,竹叶上的一颗露水掉在额上,梅华不敢眨眼,也不敢动弹,生怕那笛会因此就散了化了消失了。 不知多久。 沙沙的脚步,空谷的足音,竹林深处,一个白色的身影迷蒙着迷蒙着,显出隐约的轮廓,笛子早停了,她无力地看那人安详地走近,走近,她逃不动了。 那青年男子长衫雪白,手里一杆黑色长笛。 她想藏,雾却早薄了,她就这样挡在他眼前,低着头,树枝挂乱了的辫子,草绿色的粗布校裙,光脚,一手是鞋,一手是来历不明的口袋。 “你在这里吗?”她听到他的声音,温醇和平的,她只忙着捕捉那声音,却忘了他的句子。 只能无措地抬头看他一眼,白衣男人笑了,想一想,又笑了。 然后他轻轻地擦过她的肩,沙沙地踏着草叶走了。 山林里有一种很清的味道,她确凿是他留下的,他的白衣下摆飘飘洒洒,闪耀在翠绿的草野上,好象不是真的。 又一颗露掉下来,她哆嗦了一下,真凉。 2、 没有人知道云一川打哪里来,就像不知道头上一片云的前世今生。 战时四处都有流离的人,梓阳女中每月都会忽然多了一两个异地口音的先生,大家不奇怪,然而云一川还是有些不同的。他不落魄,任何时间见他,都是白衣,长衫短褂西服衬衣,统统一例雪白,白得让人觉着自己不干净,只好谦卑地靠后。他神秘,住在山上一幢桂系军阀留下的小楼,从不去人家做客,也不邀请谁,他自来自往,脸上常有散淡的笑容,山风飘啊飘地吹着他的衣襟,不知觉他已站在讲台上。 阿锦在写信,她和驻地的一个副官正爱得烽火连天,天天见面不够,还要把其余的时间用字缀上。老师来了,阿锦忙把信塞在课本下面,有点嗔怪梅华不提醒她。却见梅华,竖着课本,兀自垂下头,腮后晕红一片。 阿锦马上就明白了几分,她早觉得这丫头奇怪,几日大早跑到后山念书,赶着第一个到教室擦讲台黑板,平白无故地短了许多话,长了许多呆。她瞅瞅梅华,再望望儒雅的云先生,暗地笑了,却仍不动声色。 下了学,几个女学生热热闹闹地围着云先生求教,梅华还是远远地坐着不动,阿锦唤她,她支支吾吾地说要再温一下书。待人都散了,教室空下来,她依然坐着,云先生的笔记洋洋洒洒的一板,隔岸看着,又亲切又惆怅,只恨自己的脑子太慢,好多好多他的声影都是那么惊心动魄地撞进来,她张皇失措手忙脚乱,要等到这刻才可以一点一点整理、别类、珍藏、回味。 梅华走上讲台,踩着他刚才站过的方砖,挟起他剩下的短粉笔,踮着脚轻轻地轻轻地,再走一遍他的笔画。突然爆出一阵清脆的笑,阿锦佻达的脸正伏在窗上,“小梅,小梅,你也学人花痴啊!”梅华又惊又羞,恼恨之极,抄起一盒粉笔,下了狠劲儿摔过去,阿锦早笑着躲开,粉笔砸在窗棂上,深深浅浅的白点,梅华急得掉了眼泪。 到了晚上还气阿锦,千呼万唤都不答应,阿锦赖,捧着副官送的五香花生米,笑嘻嘻地挤上床。“我帮你送信给云先生不成吗,还生气,还生气?” “干吗送信给他?” “你喜欢他,喜欢就告诉他啊,象我和余副官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