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与作坊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白鸣岐一伸手撩开门帘跨进账房,大胖身子呼地带进一股冷风。说他胖,不假,黑缎面紫羔皮袍裹着一身货真价实的肥肉。叫他老东家,并不恰当。工商界惯例,儿子接班做少东家老子即为老东家。鳏夫白鸣岐四十浪当岁,顶着老东家虚名而已。为什么呢?他儿子白小林日本留学归来迟迟不肯接班,竟然悄悄考入日商东洋纱厂做了职员。独生儿子不肯做少东家,把老子撂在旱岸上了。家有忤子啊。白鸣岐走进账房撩起皮袍儿落座,屁股压得红木椅子说了话,吱地叫了一声。他抬头看了看墙上德国挂钟,心里知道它慢了一个钟头。华昌机器厂账房的德国挂钟,一大早儿往前拨快一个钟头,为了叫工人们提前干活儿;下晚儿往后拨慢一个钟头,为了让工人们滞后收工。这一快一慢,一天多生出两个钟头,变成二十六小时。老账房先生被辞退便没人拨动时针了。一座工厂没了账房先生好比一座宅门没了大管家,折了手也折了脚。可巧有人推荐新的账房先生李亦墩。白鸣岐喜欢《百家姓》开篇姓氏,便同意面试。白鸣岐是金华桥畔明江浴池常客,泡在塘子里好一堆白肉。因此这堆白肉将见面地点约在一街之隔的金华酒楼。金华酒楼原先三层楼房,庚子年间被八国联军烧成平房。领头纵火的是日军大佐小岛次郎。这位日本大佐归国退役投身纺织工业,终于发迹形成著名的小岛家族。坐在金华酒楼大堂里,白鸣岐点了两菜一汤,叽一口酒,吧一口菜,呼噜呼噜喝着汤。李亦墩按时到了。他脸孔清瘦目光平和,头戴栗色俗称"茶壶套"的帽子,身上裹着蓝布棉袍,脚底下黑色骆驼鞍式棉靴,不到三十岁模样。白鸣岐试探着递烟,他说不会抽。白鸣岐试探着斟酒,他说不会喝。白鸣岐叫堂倌儿沏一壶热茶,他却要了一碗白开水。白鸣岐暗暗吃惊。当今讲究及时行乐,风行吃喝嫖赌,这位操着外埠口音的中年男子不抽烟不喝酒不饮茶,好比麻将牌里的一条"素龙",难得。你以前知道华昌机器厂吗?你以前知道玛钢吗?白鸣岐连问两句。
不知道。李亦墩一句顶两句,回答了。
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了几句。从不轻易表态的白鸣岐认可了,当场约定进厂的日子。告辞出了金华酒楼。可巧遇见日本宪兵队满大街抓人。大胖身躯的白鸣岐向北,瘦骨嶙峋的李亦墩往南,分头走了。华昌机器厂地处"三条石"大街东端,属于华界知名厂商。这一带的几十家小工厂,要么翻砂,要么锻铁,要么淬火,号称"热加工";要么养着几台床子承接车钳铣刨磨的订单,号称"冷加工";还有生产桅灯、车俱、度量衡、刨冰机、小锅炉、大五金的工厂,则以"制造商"自诩。因此,这里号称"华北机器工业摇篮"。俗话说,麻雀不大,五脏俱全,华昌机器厂就是如此:两座溶化铁水的"猴子炉",一间退火窑,一架打磨毛坯的"滚筒",四台冲压"熊捣子",两台镟床,还有一架"眼儿床子"。一环环工序一道道工艺一位位工匠,华昌机器厂从热加工到冷加工一环不缺一项不少。站在高处放眼"三条石"工业区,如此门类齐全的机器厂,没有几家。最令白鸣岐自豪的不是"冷加工",而是铸造"玛钢"。玛钢不是钢,是铁。这种以铁代钢的铸件,用于管道阀门、五金工具、自行车曲柄,市场广阔。尤其用于轨道"轱辘马",非玛钢不可。说起生产玛钢,它的关键环节"退火"属于绝活,难以掌握。玛钢分为"黑心儿"和"白心儿"两种,具有不同机械性能。当年,白鸣岐从"玛钢大王"手里学会这门热处理技术,如同得了太上老君炼丹术,神秘得很。白鸣岐往往选择夜半时分装窑,譬如装箱,譬如配料,譬如码放,譬如封窑,譬如烧火,譬如测温,他独自操作,身旁不得留人。这一窑玛钢一烧就是五天,白鸣岐寸步不离日以夜继,俨然乌龟瞪蛋守护着即将出世的儿女。到了进厂那天,李亦墩迎着西北风揣着双手沿着三条石大街从西向东,走向华昌机器厂。三条石大街中央铺着三条青石板,连绵不断。一左一右的两条青石板,日积月累轧出两道车辙,中间一条青石板被车夫踩出两行足迹。这三条青石板,印满岁月沧桑。来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前,表情镇定的李亦墩看见两扇大门上露出一只只圆孔。这是一支支铆钉被强行拔去留下的窟窿。打从第五次强化治安运动,日本人强行征集中国民间金属,从小孩儿的饭勺到老头儿的铁球,从小媳妇的顶针到老爷儿们烟袋锅儿,统统回炉去了。李亦墩扭头观察周边,认为一街之隔的地方应当摆一个烟卷儿摊,买烟卷儿应当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李亦墩构思完毕,伸手推开角门探身走进华昌机器厂。看门人一贯见人下菜碟儿,知道来了账房先生连声致礼。李亦墩对这家工厂似乎并不陌生,一口气便找到账房。为了监视工人行动,华昌机器厂账房四面开窗,这样即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天气冷,账房挂着棉门帘。李亦墩撩起门帘猫腰钻进去,操着鲁冀交界口音向坐在红木椅上的白鸣岐问了一声好。白鸣岐注视着新任账房先生,内心突然疑惑起来。这位而立之年的男人不嫖不赌不抽不喝,素素净净地活着到底图希什么呢?思忖着,白鸣岐反而怀疑自己选错了人。他起身指着一摞账本说,华昌机器厂有十三名大工匠,分为甲乙两等,按半月取领工钱,食宿自理。除了伙夫杂役,还有二十三名徒工,工厂管吃管住,一冬一夏两次换季,发钱添衣裳。噢。李亦墩仔细听着,随手抄起抹布擦了擦桌子。白鸣岐暗暗欢喜了。以前那位账房先生不好伺候,抽烟卷儿小伙计给划着洋火,喝茶水小伙计给递到嘴边,拨拉算盘珠子累了小伙计给掐肩捶背,谱儿大去了。人啊,真是不比不知道。这位新来的账房先生不卑不亢,做事不会错的。白鸣岐抬手指着墙上德国老挂钟向这位账房先生交待了"秘诀"——每天清早儿拨快一钟头,每天下晚儿拨慢一钟头。李亦墩听罢惊诧地哦了一声。中午吃饭,白鸣岐吩咐伙房给李亦墩做一碗"光棍儿面"送到账房,以示欢迎。"三条石"一带的华商工厂多年以来形成"长迎短送"习俗,迎新进门吃面条,结账走人吃饺子。兵荒马乱年景不济,迎新只能吃杂面条,走人只能吃荞麦饺子。李亦墩吃了一碗杂面条,动手洗了海碗送回伙房。大师傅见他如此谦恭,反而端起架子。李亦墩并不介意,放下海碗回去对账了。那天在金华酒楼见面,李亦墩跟白鸣岐说明自己是单身汉。老东家给他在厂外安排住处。李亦墩一口谢绝,说账房先生睡在账房里,更好。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一连几天伏案兑账,算盘珠子从早晨响到晚上,除了吃饭喝水,那就是睡觉了。只用三天核账完毕,李亦墩手捧三册账簿交给白鸣岐。老东家哪里知道,与此同时李亦墩还完成了《一个资本家剩余价值分析》的整体构思。这篇重要文章后来发表在中共北开特委地下刊物《反抗》杂志头题位置。几经周折这册杂志通过秘密交通线传到延安,引起了一个名叫刘少奇的人的注意。《一个资本家剩余价值分析》的发表注定了四年之后"进城干部"李亦墩投身工业战线的命运。冬日黄昏,王金饼扛着铺盖卷走出火车西站,一路打听三条石华昌机器厂,跟谁说话都是点头哈腰的样子。这个身穿黑棉袄黑棉裤的庄户小子来到工厂大门口,心里犯怵不敢进去。十八岁的王金饼大脑袋细脖子,操着泊镇口音。他挪动脚步进厂,被看门人一声喝住,盘问得底儿掉。抱着铺盖卷跟随看门人走向工厂深处。迎面是一座工房,一台滚筒发出叮哩咣啷声响,好像里面盛着妖魔鬼怪,等待水浒里洪太尉放生。穿过这座工房是一个原料场子。几个小伙子光着膀子正在劈铁——隆冬天气嘿哟嘿哟抡着"窝头锤",满头大汗亮出一身"肉块儿"。王金饼心里好生羡慕,以为遇见武松。前面一间四面有窗的是账房。看门人引着王金饼进去。没人。一张桌子,配着两把官儿帽椅,四出头式样。两尊瓶胆蹲在条案上,插着鸡毛掸子。屋里生着火。王金饼瞅见炉上坐着一只铁壶冒着热汽,渴了。他从包袱里取出蓝花粗瓷大碗给自己斟了一碗热水。看门人瞥了一眼说,你小子进了门就饮驴。王金饼端着大碗说,白鸣岐是我表叔,我娘告诉我进了表叔工厂不要拿自己当外人。白鸣岐是你表叔啊?那慈禧太后还是我姑奶奶呢。长相酷似梁山好汉时迁的看门人趁机从账桌上捏起半截子烟卷儿夹在耳朵上,说你自己等着吧,抬腿走人了。王金饼端着大碗一动不动好似一尊蜡人儿。就这样蜡了一会儿,一个身穿黑色皮袍的大胖男人撩开门帘迈进账房。他目光睃着账房,满脸疑惑问道,你这根萝卜是从哪块地里冒出来的?我叫王金饼,黄金的金,烧饼的饼,我来投奔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白鸣岐。王金饼慌忙把大碗塞进包袱里,小学生背书似的。我就是白鸣岐。他上下打量着王金饼说,账房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