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刑台,向前伸出双臂。“海丝特,”他说,“过来呀!来,我的小珠儿!”他盯着她们的眼神十分可怖;但其中马上就映出温柔和奇异的胜利的成分。那孩子,以她特有的鸟儿一般的动作,朝他飞去,还搂住了他的双膝。海丝特·白兰似乎被必然的命运所推动,但又违背她的坚强意志,也缓缓向前,只是在她够不到他的地方就站住了。就在此刻,老罗杰·齐灵渥斯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由于他的脸色十分阴暗、十分慌乱、十分邪恶,或许可以说他是从地狱的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想要抓住他的牺牲品,以免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无论如何吧,反正那老人冲到前面,一把抓住了牧师的胳臂。
“疯子,稳住!你要干什么?”他小声说。“挥开那女人!甩开这孩子!一切都会好的!不要玷污你的名声,不光彩地毁掉自己!我还能拯救你!你愿意给你神圣的职业蒙受耻辱吗?”“哈,诱惑者啊!我认为你来得太迟了!”牧师畏惧而坚定地对着他的目光,回答说。“你的权力如今已不象以前了!有了上帝的帮助,我现在要逃脱你的羁绊了!”他又一次向戴红字的女人伸出了手。
“海丝特·白兰,”他以令人撕心裂肺的真诚呼叫道,“上帝啊,他是那样的可畏,又是那样的仁慈,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已恩准我——为了我自己沉重的罪孽和悲惨的痛楚——来做七年前我规避的事情,现在过来吧,把你的力量缠绕到我身上吧!你的力量,海丝特;但要让那力量遵从上帝赐于我的意愿的指导!这个遭受委屈的不幸的老人正在竭力反对此事!竭尽他自己的,以及魔鬼的全力!来吧,海丝特,来吧!扶我登上这座刑台吧!”
人群哗然,骚动起来。那些紧靠在牧师身边站着的有地位和身份的人万分震惊,对他们目睹的这一切实在不解:既不能接受那显而易见的解释,又想不出别的什么涵义,只好保持沉默,静观上天似乎就要进行的裁决。他们眼睁睁地瞅着牧师靠在海丝特的肩上,由她用臂膀搀扶着走近刑台,跨上台阶;而那个由罪孽而诞生的孩子的小手还在他的手中紧握着。
老罗杰·灵渥斯紧随在后, 象是与这出他们几人一齐参加演出的罪恶和悲伤的戏剧密不可分,因此也就责无旁贷地在闭幕前亮了相。“即使你寻遍全世界,”他阴沉地望着牧师说,“除去这座刑台,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更秘密——高处也罢,低处也罢,使你能够逃脱我了!”“感谢上帝指引我来到了这里!”牧师回答说。
然而他却颤抖着,转向海丝特,眼睛中流露着疑虑的神色,嘴角上也同样明显地带着一丝无力的微笑。“这样做,”他咕哝着说,“比起我们在树林中所梦想的,不是更好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匆匆回答说。“是更好吗?是吧;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死去,还有小珠儿陪着我们!”
“至于你和珠儿,听凭上帝的旨意吧,”牧师说;“而上帝是仁慈的!上帝已经在我眼前表明了他的意愿,我现在就照着去做。海丝特,我已经是个垂死的人了。那就让我赶紧承担起我的耻辱吧!”
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一边由海丝特·白兰撑持着,一边握着小珠儿的手,转向那些年高望重的统治者;转向他的那些神圣的牧师兄弟;转向在场的黎民百姓——他们的伟大胸怀已经给彻底惊呆了,但仍然泛滥着饱含泪水的同情,因为他们明白,某种深透的人生问题——即使充满了罪孽,也同样充满了极度的痛苦与悔恨——即将展现在他们眼前。 刚刚越过中天的太阳正照着牧师,将他的轮廓分明地勾勒出来,此时他正高高矗立在大地之上,在上帝的法庭的被告栏前,申诉着他的罪过。
“新英格兰的人们!”他的声音高昂、庄严而雄浑,一直越过他们的头顶,但其中始终夹杂着颤抖,有时甚至是尖叫,因为那声音是从痛苦与悔恨的无底深渊中挣扎出来的,“你们这些热爱我的人!——你们这些敬我如神的人!——向这儿看,看看我这个世上的罪人吧!终于!——终于!——我站到了七年之前我就该站立的地方;这儿,是她这个女人,在这可怕的时刻,以她的无力的臂膀,却支撑着我爬上这里,搀扶着我不致扑面跌倒在地!看看吧,海丝特佩戴着的红字!你们一直避之犹恐不及!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她肩负多么悲惨的重荷,无论她可能多么巴望能得到安静的休息,这红字总向她周围发散出使人畏惧、令人深恶痛绝的幽光。但是就在你们中间,却站着一个人,他的罪孽和耻辱并不为你们所回避!”
牧师讲到这里,仿佛要留下他的其余的秘密不再揭示了。但他击退了身体的无力,尤其是妄图控制他的内心的软弱。 他甩掉了一切支持,激昂地向前迈了一步,站到了那母女二人之前。“那烙印就在他身上!”他激烈地继续说着,他是下定了决心要把一切全盘托出了。
“上帝的眼睛在注视着它!天使们一直都在指点着它!魔鬼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时用他那燃烧的手指的触碰来折磨它!但是他却在人们面前狡猾地遮掩着它,神采奕奕地定在你们中间;其实他很悲哀,因为在这个罪孽的世界上人们竟把他看得如此纯洁!——他也很伤心,因为他思念他在天国里的亲属!如今,在他濒死之际,他挺身站在你们面前!他要求你们再看一眼海丝特的红字!他告诉你们,她的红字虽然神秘而可怕,只不过是他胸前所戴的红字的影像而已,而即使他本人的这个红色的耻辱烙印,仍不过是他内心烙印的表象罢了!站在这里的人们,有谁要怀疑上帝对一个罪人的制裁吗?看吧!看看这一个骇人的证据吧!”
他哆哆嗦嗦地猛地扯开法衣前襟的饰带。露出来了!但是要描述这次揭示实在是大不敬。刹那间,惊慌失措的人们的凝视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那可怖的奇迹之上;此时,牧师却面带胜利的红光站在那里,就象一个人在备受煎熬的千钧一发之际却赢得了胜利。随后,他就瘫倒在刑台上了!海丝特撑起他的上半身,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
老罗杰·齐灵渥斯跪在他身旁,表情呆滞,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你总算逃过了我!”他一再地重复说。“你总算逃过了我!” “愿上帝饶恕你吧!”牧师说。“你,同样是罪孽深重的!”他从那老人的身上取回了失神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女人和孩子。
“我的小珠儿,” 他有气无力地说——他的脸上泛起甜蜜而温柔的微笑,似是即将沉沉酣睡;甚至,由于卸掉了重荷,他似乎还要和孩子欢蹦乱跳一阵呢——“亲爱的小珠儿,你现在愿意亲亲我吗?那天在那树林里你不肯亲我!可你现在愿意了吧?”
珠儿吻了他的嘴唇。一个符咒给解除了。连她自己都担任了角色的这一伟大的悲剧场面,激起了这狂野的小孩子全部的同情心;当她的泪水滴在她父亲的面颊上时,那泪水如同在发誓:她将在人类的忧喜之中长大成人,她绝不与这世界争斗,而要在这世上作一个妇人。珠儿作为痛苦使者的角色,对她母亲来说,也彻底完成了。
“海丝特,”牧师说,“别了!”“我们难道不能再相会了吗?”她俯下身去,把脸靠近他的脸,悄声说。 “我们难道不能在一起度过我们永恒的生命吗?确确实实,我们已经用这一切悲苦彼此赎救了!你用你那双明亮的垂死的眼睛遥望着永恒!那就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别作声,海丝特,别作声!”他神情肃穆,声音颤抖地说。
“法律,我们破坏了!这里的罪孽,如此可怕地揭示了!——你就只想着这些好了!我怕!我怕啊! 或许是,我们曾一度忘却了我们的上帝,我们曾一度互相冒犯了各自灵魂的尊严,因此,我们希望今后能够重逢,在永恒和纯洁中结为一体,恐怕是徒劳的了。上帝洞察一切;而且仁慈无边!他已经在我所受的折磨中,最充分地证明了他的仁慈。 他让我忍受这胸前灼烧的痛楚!他派遣那边那个阴森可怖的老人来,使那痛楚一直火烧火燎!他把我带到这里,让我在众人面前,死在胜利的耻辱之中!若是这些极度痛苦缺少了一个,我就要永世沉沦了!赞颂他的圣名吧!完成他的意旨吧!别了!”随着这最后一句话出口,牧师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到此时始终保持静默的人们,进出了奇异而低沉的惊惧之声,他们实在还找不出言辞,只是用这种沉沉滚动的声响,伴送着那辞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