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一些作家自传,不少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孩提时阅读过大量中外优秀童话,有个爱讲故事的外婆,从小沉浸在一种香软的艺术氛围里。对此我羡慕得直流口水。1952年我虽然生在大上海,小时候却几乎和书籍无缘,家境贫寒,入不敷出,父母没兴趣也没能力为我买书,家里除了学校发的教科书外连一本闲书也没有。外婆住在浙江宁波乡下,几年才见一次,见了也不讲故事。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上海一条狭窄拥挤的弄堂里度过的。上海人满为患,自然就没有动物的生存空间,尽管如此,我孩提时还是养过不少小动物――蟋蟀、麻雀、蝈蝈、金鱼、蝌蚪、小鸡、白免……它们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有生命的玩具,同时我望着被囚禁在器皿中的小可怜,为它们受我的保护,为我自己有能力主宰它们的命运,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得意和骄傲。我是个天生有点腼腆的孩子。出生时体重才两千克,从小体弱多病,在家庭、学校和小伙伴中,不是被忽视就是遭欺负,而在我所豢养的小动物面前,我却能扮演随心所欲的强者角色。我比周围的小伙伴更酷爱养小动物,现在回顾起来,大概在潜意识中是想弥补一种心理缺憾。
我七岁进小学,读书的成绩平平,算术还勉强,语文很一般,尤其是作文,最令我怵头,把铅笔头咬得像麻花也想不出可以让老师在下面用红笔划圈圈的优美句子。
九岁时,出不知中了什么邪,我极想养一条猎狗。我想象我的猎狗长着黑白相间的毛色,起名叫花旋风,比梁山好汉李逵的外号黑旋风更响亮。我想象警察遇到一桩凶杀案破不了,是我的花旋风追踪气味,搜捕到了坏蛋。我想象有两个流氓包围我,要剥掉我身上仅有的一件毛衣,俗称剥猪猡,花旋风勇猛地朝流氓扑跃过去……再美丽的幻想也代替不了现实。现实是,上海不准随便养狗。即使允许养狗,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养活人尚且不易,谈何养狗?父母没钱也没兴趣来满足我这个纯属孩子气的奢望。但少年内心的
渴望是很难被湮灭的,买不起狗,我就花两角钱买了只小鸭子,发誓要把小鸭子培养成真正的猖犬。小鸭子没有伴,很孤独,就整天围着我转,我远远地打一声唿哨,它就蹒跚地跑过来了,活像一条能辨识主人并和主人亲近的狗。我着手训练它的嗅觉跟踪,我将一条小鱼在它扁平的鸭嘴前晃悠两下,然后藏进瓶瓶罐罐组合的破烂堆里。小鸭子被饥饿催逼着,毛茸茸的脑袋一伸一缩做嗅闻状,慢慢接近破烂堆,用蹼掌在瓶瓶罐罐之间扒抓,竟然把小鱼翻出来并啄食掉了。我心里乐开了花。当然,它毕竟是小鸭子,我把小鱼稍稍藏得远些或藏得严实些,它就无能为力了。改变动物的品性,也绝非一个九岁的孩子所能完成。但我并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地趴在它面前,嘴里发出汪汪汪的狗吠声,给它做榜样做示范,企盼它能改变嗓音……
后来,小鸭子病死了,我用只小木匣装殓了它,埋在街山花园,还用小木片做了块墓碑,认真地写上:鸭子猎犬花旋风之墓。
这也许可以称得上是我用透明的童心写就的第一篇动物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