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8月2日,下午。漫山遍野的雨。下一张唱片恰巧是马修连恩的《Bressanon》。声音喑哑荒凉。急雨敲
打我心。天色苍灰茫然,人如置身时间荒野,这一瞬间,是没有语言,没有色泽,没有思想的人之初。
我想我幼时一定长久地注视过这雨,漫山遍野的雨,紧一阵,疏一阵,空白一阵..天黑了,又亮了。亲切
又荒凉的回忆。那时..那时..一定是在坐在那个大厅里,在那根粗的红木的柱子底下,黑底金字的屏风
前,小孩子的目光从深的院子里尽力地看出去,那些细密的雨在洼处荡开的涡纹..
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大宅子,门前两个石兽,被摩挲得光滑明净。青砖的院子,下雨时会积水,大人不准下
去,怕下面的老青苔滑了脚。阁楼也是不许小孩子上去的——
其实上面不过是些上着黄铜锁的大木箱,陈年的灰尘在老了的阳光里昏睡,从雕花的窗扇望出去,是对面房
顶上的蔓藤枯草。秋天的时候,那里懒洋洋地晒着小孩子的鞋子,赭红的,淡青的,有的是桃红的面子上用金
线挑朵绣球花。偶尔有只鸟来,在上面啄一下,叫一声,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站着,让人疑心它睡着了。
每年那个时候妈收拾衣箱,小房间里满是干净暖和的旧衣服味道,纸窗外是水洗过一样的清清楚楚的北方的
秋天,我穿深红的灯芯绒上衣,小小的荷叶边,妈把两条麻花辫子给我挽起来,用浅绿的绸布系紧,在宝蓝色
的小镜子里孜孜地照了又照。是小门小户的孩子才有的乐趣。
那时我四岁。已开始上一年级。每日黄昏小凳子上看〈岳飞传〉,一颗字一颗字按着结结巴巴地念。奶奶给
一粒水果糖含在嘴里,到吃晚饭时按一按小腮帮子,硬梆梆地还在。
妹妹在我看来是麻烦的小鬼。她在每次妈出门时抱住自行车轮胎哭到噎住气,为得不到的零食打滚。弄丢奶
奶的碧玉发簪。和大公鸡打架被啄下伤疤。还有,跟我抢任何一样属于我的东西。唯一和平共处时是父母外出
开会,停电时,奶奶讲些谜语故事给我们姐妹,玻璃窗上映出蜡烛的一撮小黄火花,远远地看上去 ,以为是外
面哪家也点了灯——其实除了这间房子,更没有别的世界。窗外雨声淋琅,我们窝在床上用被子枕头垒起的堡
垒里,心满意足地安静着,奶奶为我抚摸背,沉沉睡去。
我不大有朋友,只有小胖。她滚滚圆,大伙去偷鸡蛋,捅马蜂窝,破庙里打鬼..逃跑时她永远是最后一个
——我是倒数第二,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友谊。
也打架,两个小女孩,互相揪住卷发,怒目金刚地瞪着,直到双方妈妈来,才响彻云霄地哭。
晚饭时她又从门边闪出来,欢天喜地地来报告当晚放《马兰花》。
傍晚微紫的天,淡白的月,几只小板凳,妈给一毛钱买瓜子,卷在锥形的报纸筒里,小孩子爱到银幕反面去
看,风吹过来,严凤英就象波涛一样轻轻摆动,有一种奇异的飘飘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