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talked about the analogy to the cracked walnut, mentioned the aesthetic life, which was painful for a gentle female. She looked into my eyes and said:"If life really wanted to bestow something upon me. I would just accept it."
9月24日下午,为了归还戴西传记所用的最后二十六张照片,也为了祝贺戴西从医院康复,更是为了在写作之前最后向戴西问一些细节,我带着玫瑰来到戴西的家。那条湖南路上长长的,绿树覆盖着的弄堂。在下午两点的时候寂静无声,我看见一只瘦小的麻雀在地上跳着走路。漫长而酷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从绿叶的缝隙里望过去,三楼上,戴西房间的窗子大开着,她没有用空调,这会给她那已经用了九十年的肺带去更多的氧气,当时我以为她的肺和心脏真的洽好了。
她在等我,新烫了整齐的头发,雪白的卷发轻轻环绕着她的脸,她化了妆,这是她对客人的礼貌。她夏天生病以后,我第二次看到她。第一次我贸然去医院,她并不喜欢人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样子,所以我静候她回家的那一天。她的病房杂乱老旧,绿色的墙壁上好像有许多陈年污渍,上海有些老人熬不住酷暑,纷纷住进医院。她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就有一个老妇人的加床,那老妇人满面可怕的病容,让我不敢看她。而她生怕别人看到她躺下的样子。
看到我去了,她做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摸了摸脸,说:"我多难看啊。"其实她并没有让人觉得可怕,只是看上去虚弱了,在窄小的病床上,也只有小小的一团。
那是间公共病房,所以她一直盼着回家,她可以有私人空间。
屋里非常凉爽,她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靠近大红卧榻。冬天最冷的时候,我曾来看她,她就是坐在这里,告诉我最冷的时候她抱着家里的取暖器取暖,直到晚上脱衣上床,才发现身上的毛衣毛裤都被取暖器上的石英管烤焦了。那是对老人非常危险的事,我那时劝她开空调,可她说,热空气总是向上的,所以就是开了热风,它们也会集中到天花板上去,没有用处,只有浪费电。
我说:"你快不要省电了,你的孩子听到你在上海这样过冬,心里一定会难过的。"
她没听清我说的话,很严肃地接口说:"不,我不要我的孩子来照顾我。是有人说,我的孩子在美国,一定要养我,照顾我,我说不是这么回事,我的孩子和我之间,没有一定要什么什么的。他们并不应该要照顾我,我从来不这么认为。要是他们想来照顾我,这是因为他们的爱,而不是他们的责任。我从来不要我孩子的钱。"
这是真的,我知道。
所以我看到她穿着薄薄的衣服,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为她高兴起来。我说:"你看上去真好。"
她也笑了,笑着说:"就是我一点东西也不要吃,没有胃口。"
我以为她是大病初愈的虚弱,所以说,下次等她恢复了一些,我陪她去红房子吃牛尾汤,那是会长力气的食物,还可以陪她去一个同性恋者的酒吧。那是夏天时我准备去的地方,她知道了,也要跟着去。当时我很惊奇,惊奇得大笑起来,我说:"你一进去,大家都会很奇怪的,你去这样的地方!"
她也笑起来,但是反驳我说:"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我连Hard Rock都去过,我就是对没去过的地方有好奇心。"
这是真的,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在路上走,不让人扶,上车下车,也不让人抉,她讨厌别人照顾自己。自助才能让她真正高兴。她的脾气四周的人都知道,有新认识她的人和戴西一起出去吃饭,就会有熟悉她的人在上台阶的时候先告诫:"不要扶老太太,不要扶,让她自己来。"
后来静姝在葬礼上哭了,我才知道从医院回家的时候,她自己上楼梯,走上三楼,连静姝想要扶一扶她,她都不要,几天以后,她就因为衰竭而去世。
这一天我们工作的主题,是要请她解释这二十六张从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照片。在漫长的艰作日子里,她在照片上仍旧高高扬着下巴,直视的眼睛里总是可以看到仁爱和勇敢。
她坐在靠窗她的老位置上,那天她说的话,像平时一样多,说到她的回忆录,说到她想要继续写下去的故事,说到她的计划,等传记的清样出来以后,我将请她看清样,说到她到北京过冬的时候,我们可以用什么方法联系。她说她喜欢上海,觉得这里有她的生活。翻看照片的时候,她点着一张正在为学生录音的照片说,这是她最喜欢的照片,要是她去世,她愿意用这张照片做她的遗像,因为这张照片证明了她在工作。
是的,直到这个夏天开始时,她还送走了一个去英国留学的学生,是她家司机的后代。
她到24日那一天,还对我说准备通知学生她回家来了。她可以说是真正工作到去世,而且以自己还在工作自豪的老人。所以,在三天以后,她的这张照片被放大,成为葬礼上的照片。
那天,我们谈到我要写的故事。我一直想问她面对自己生活中如此多的坎坷,心里是否有怨慰。我在1996年认识她,开始采访,从没听到过她的抱怨,静姝和中正也没有听到过。她周围的人,其实没人真正知道她内心到底藏着对自己一生怎样的评价。有一天我们几乎已经接近了,我说到那个关于敲开的胡桃的比喻,被强力敲开时的惨烈,和敲开以后可以散发出来的芳香,说到审美的人生,对一个温良女子来说的痛苦。她望着我,然后说:"要是生活真的要给我什么,我就收下它们。"她从不用"是"和"不是"来回答这个问题。
到9月24日这一天,我还是想问。
时间很快地过去,两个小时以后,我想要结束谈话,可最后的问题仍旧没有问。我说:"下一次,我只问一个问题,就是你对你的生活是否真的没有怨言。"
她站在椅子前,她说:"在我从美国回来以后,有学校请我去做英文的演讲,南洋中学有一个女学生问我为什么还要回到中国。我回答她说:'我是中国人。'"
在黄昏中,她的白发在房间四周的暮色中闪着光,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在回答我的问题。后来,我问中正,也问了静姝,他们想了想,回答我说:"要是她这样说,就是她在回答你。"
与静姝姐弟分手,我没有回家,而和我丈夫去拜访我们从前大学时代的同学,他从美国回来,从前在纽约的大部会博物馆研究中国金石。他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我们希望能给戴西的葬礼写一副挽联。我们三个人围着微微发臭的中国墨汁而坐,坐了很久,最后决定了挽联:
有忍有仁,大家闺秀犹在。
花开花落,金枝玉叶不败。
在那一刻,我确认了关于戴西故事的新书的名字。
在最后一天,我们说了再见,她送我到楼梯口,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在她轻轻向我摆手的时候,我再一次想到第一次我看见她,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她走在我们中间,让我们几个年轻的女子觉得自己是几个鲁莽的男人。直到最后一天,她仍旧很优雅,这是她真正至死不肯丢弃的。
过了一整天,第二个黄昏,就是她辞世的时刻。她到底没有说出对自己一生的怨言,也许这是她想要保持的精神。
最后的黄昏,戴西自己去上了厕所,自己走回到床边,躺下,几分钟以后,她开始呼吸困难,然后,很快地离开。戴西实现了自己一生独立,不要别人照顾的理想,得以安详、干净、体面地谢世。在这个平常的初秋黄昏,上帝终于看见她了,听到她了,成全她了。
在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去以后,戴西轻声说:"我怎么这么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