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后,韦均荦成了上海滩上既能演话剧,又能演电影的明星上官云珠,像有时会在这个充满机会的都市里发生的传奇。她演的第一部戏,据说是一部叫《玫瑰飘零》的粉戏。她演戏认真,渴望成功,为能在当时上海滩的粉戏里出头,她对领路人以身体相报。为使自己在镜头里好看一点,她和别的女演员一样,时不时送时兴的领带、外国香烟和巧克力给摄影师,虽然连摄影师都觉得她没有必要送东西,可她还是小心翼翼。收工早了,她笑盈盈地陪着同事一起去跳舞、吃宵夜,连电影公司打灯光的先生都说她没有明星派头。剧团到外地跑码头时,次次是她出面在江湖上周旋,让戏能一天天演下去。她是一个真正敬业的演员,为了能演到戏,可以付出一切。演到弱女人的辛酸时,她曾在片场上放声痛哭,失去了控制。这便是上海式的传奇,当一堆沙子变成了金子时,谁都知道它们经过了怎样的烈火。那天,片场的戏因为上官云珠的失态拍不下去了,导演很是奇怪上官云珠的脆弱。还是黄宗英过来劝道:“小心把脸上的妆冲坏了。”那时候,受过教育、思想左倾、活跃在上海左派艺术家圈子里的黄宗英是看轻从底层挣扎出来的上官云珠的,可她还是说出了最体己的话。
许多年后,我遇见过一个非常想要出人头地的女子,独自一人到上海来。自然她是吃了许多苦。有一次她告诉我说,有时她忍不住哭了,就将脸仰平,像点眼药水那样,把眼泪控制在眼眶里:“把脸上的妆冲坏了,更没人要看你!”她说。我不知道那一次在片场,上官云珠是怎样做的。她会像那个女子一样将脸平平地扬起,来控制眼泪吗?她会像点眼药水那样让眼泪倒流回去,保护自己脸上的化妆吗?听说后来,她为自己的失态,专门请导演到家里吃饭,但绝口不谈为什么就这样哭了。
她的眉眼十分俏丽,还有合乎江南人审美的精巧的小嘴。要是把眉毛拔细了,高高挑上去,尖尖的下巴抵在旗袍滚金丝边的硬领子上,就会有上海美女的精明世故的样子,在那里面带着一点点风尘气的冶艳和江南小家碧玉的本分。所以她常常被导演选去演上海的交际花,商人家庭的少奶奶,暴发户张狂的妻子。在细细画眉下,她机灵的眼睛,会表现出像最锋利的刮胡子刀片一样的刻薄,她嘴边的浅笑,表达了聪明而世故的都市女子没有丝毫粉饰的直率内心,所以她能演张爱玲的《太太万岁》,在上海租界的弄堂女子故事中物我两忘。要是洗掉铅华,把电烫的头发用头油抿直了,她的脸上就会出现像青草一样的无辜和无告,在她颧骨下的阴影里,有着惨淡和惊惶。那样的阴影,让人猜想一个从沉闷江南小镇上来的美女,没有靠山,也不是洋学生,靠自己,沉浮在上海弱肉强食的名利场,被紧紧埋在心里的那些事。她也演孤苦的女子,演被*的女工,走投无路的丫头,在被碾碎的命运里软弱地挣扎。
1944年,她已经被人称为明星了,但到底有多少人真正看得懂在粗糙的剧本和闪烁跳动的影像里这个女演员表演的光芒?像在寻常木头匣子上草草地嵌了一颗钻石,她总是闪烁着与周遭不甚般配的夺目光彩。她也明白自己真正的才华被当时的上海电影浪费吗?是因为这样,她才常常不顾一切地找能让自己大放光彩的机会吗?这种心愿常常看起来像是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想要像胡蝶①那样倾城,想要过大明星奢侈的日子。特别是在上海这样浮华的地方,得意的人生里总是被物质和虚荣点缀着,让人轻易说不明白它们之间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