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房子,住三个人,有我一个床位。
每个城市都有它的气味和特点。
你闻到这个城市的气味了么?风里、空气里是不是有点沙?有沙吧。
这是一座毗邻黄河的城市,关于黄河的历史记忆就含在那有沙的气味里。在时间里,沙已被磨成了面儿,颗粒很小很小,可它还是沙的味道。带一点碜,一点涩,一点水腥,一点甜,一点点儿咸。这里还是“十字路口”,一个国家的十字路口。这里有贯穿东西南北的铁路线和飞机航线。更早的时候,它还有黄、淮两条水路……四通八达。就此你明白了吧,这座平原上的城市,就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虽然是一个“十字路口”,可它的历史很厚,厚到了不可言说的程度。那就单说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行走着南来北往的人。这是一个叫人淡忘记忆的地方,也是一个喜新厌旧的地方。它的商业氛围是含在骨头缝儿里的,欺生又怕生,是那种一次性交易、不要回头客的作派。但一旦呆的时间长了,它又是宽容的、保守的、有情有义的。
我曾认真研究过这座平原上的城市,虽然它交通发达,可它又处于中原腹地,其生活节奏自然比一线的大城市要稍稍慢一些,半拍。生活节奏一慢,人情往来就多,人事关系就相对地要复杂一些。这里的人事关系是由一个个“单位”组成的。单位又与单位相互交叉幅射,一级一级的,成了一个个由人与单位,人与家庭、楼房、街道组成的网。白天里“单位”是魂,人活在一个一个的单位里;到了夜晚,灯光就是魂了。灯光聚拢人气,给人以方向。如果没有灯,城就死了。我很庆幸,我是个有单位的人。
刚进省城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很多人:我脸上刻有字么?
同事都笑着说,没有。没有。可为什么连卖早点的小贩都用那样的眼光打量我,说新来的?我怎么就是新来的?我怎么就不能是城里人呢?我是学院的老师了。我已经上了户口,转了关系,有了单位,还怎么着?
报到后的第五天,我去学院的电工房借一把钳子。我住的地方离电工房锅炉房很近,整天嗡嗡响,噪音大。我想修一修那扇一刮风就呱呱哒哒响的窗户,就近借把钳子用用。谁知电工房的师傅看了我一眼,说:你谁呀?我说我是这个学院的老师。他冷冷地说:新来的吧?我说:是。他马上说:没有。其实,我看见钳子了,钳子就插在墙上的电工包里……我陪着小心,说:师傅,我就用一下,一会儿就给你送来。他低着头,看都不看我,仍然生硬地说:没有。不借。我前天还见他对办公室管后勤的一个小职员点头哈腰的,小跑着去给人家换灯泡去了……我顿时火冒三丈,这不是欺生么?我扭头就走,到商店里花三块五毛钱买了一把……不为钳子,为尊严。
初来时,我有一年的实习期,是系里的助教。我的态度很好:上班第一个来,打水扫地抹桌子;下班最后一个走。我见人就点头,恭恭敬敬地对长者微笑……走在学院的路上,一个老教授突然扭过头来,对我说:小豆子?我家的纸箱子……噢,新来的?我很沮丧。我怎么就成了“小豆子”了?我怎么就是新来的?我黑么?我回房照了照镜子,我象新来的么?我“新”在什么地方?
我得承认,我是一匹狼。我心里藏有“狼性”。我是一匹企图披上“羊皮”的狼。我混进了城里,可我在城里必须小心翼翼地走出“羊”的姿态。我说过了,我见人就点头,微笑。但点头也得有度。我知道,做学问的都是“刺猬”,要有距离感。不能过于近,过于巴结,不能涎着脸对人笑,要似点似不点,就象见了老熟人一样,浅浅的点,有亲切的意味又不讨人嫌。这且得练呢。
我的敏感是天生的,是田野里的五谷杂粮和百家奶喂出来的。为了融进这座城市,我开始不断地修正自己。我发现,我走路比一般人快,急辣辣的,这也许就是“新”的=不成熟的一种表现。我得慢下来,做出一种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不能太慢,太慢了会显得迟疑,大门口的门岗马上就会拦住你问:找谁呢?我的胳肢窝里还得适度的夹上两本书,两眼目视前方,似看似不看,这就对了。这种既快不得也慢不得的走法我练了好一阵子。晚上,我独自一人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我很想走出一种从容……
在我正始成为披着羊皮的“狼”之前,我还需要适度的“包装”。那时候,“包装”是一个新词,还没人用呢。我是在生活实践中最先发现的。于是,拿到工资后,我又给自己添了几件衣服,衣服是在火车站附近的批发市场上买的,大多是仿名牌。这没人能看出来。这样,我走在学院里,走在大街上,就自如多了。没人再说我是新来的了。虽然,在这座城市里,我只有一个床位。
我开始大量的阅读,我所有的闲暇都泡在了图书馆里。八十年代是一个读书的时代,国内国外所有的新书我都找来读。从历史到文学、哲学、心理学,一直到世界各国的名人传记;从黑格尔到莎士比亚,从希特勒到尼克松,从蓬皮杜到田中角荣,我逮谁读谁,一边读一边记笔记……这就是我的武器。我知道,在大学里,一个没有学问的人是很难混下去的。我还知道,对付城里人,舌头上必须有新词。
学院后边有一工字楼,也叫朝阳房。工字楼座北朝南,采光很好。上边是古色带檐筒子瓦,下边是古色红墙,廊前有中西合璧式的圆柱,楼道里铺着红木地板,朴中透着贵气,显得厚实,庄重。前边还有两个几何型的花圃,有一排丁香树,朱墙上爬满了红叶,那是一栋教授级别才能住的楼,每户都是三室一厅。不时有穿着红色塑料拖鞋的小保姆挎着买菜的篮子,“呱哒、呱哒”地从楼道里走出来……那就是我奋斗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