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我辞职,其实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我跑到劳资科,拍出一张小纸片,这就是我的辞职书。结果他们告诉我,我是合同工,跟厂里签了五年合同,我这不叫“辞职”,而是违约,我必须写一份“违约申请书”,然后由厂里裁度。假如厂里不批准,我也可以不来上班,那就等着被开除。
很遗憾,我在劳资科没遇到胡得力。后来我拎着一把三角刮刀,闯进车棚,找到了胡得力的自行车。我用刮刀在他的自行车轮胎上捅了几个洞,心里还觉得不过瘾,就把轮胎整个地剥了下来,只剩下两个钢圈。干完这些,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再去劳资科,他们就同意我违约了,而且讲话也很客气。我一直没见到胡得力。
我回家以后,躺在床上,我妈坐在床边问我:“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先混着吧。让我歇一阵子。”
我妈叹了口气,我以为她要抱怨,不料她说:“你以后洗澡成问题了。”
我说:“什么?”
我妈说:“你以前天天在厂里洗澡,现在辞职了,只能到澡堂里去洗了。洗一个澡五块钱,你又不可能天天去洗。”
我说:“那怎么办呢?”
我妈说:“你每天洗屁股洗脚吧,跟你上学时候一样。个人卫生最重要,脏了吧唧的,姑娘看不上你的。”
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我研究过一点星相学,我妈是射手座,这就是十足的傻大妞,而且一辈子都很乐观。因为有了她,我看这个世界犹如喜剧。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好运。后来过了些年,我独自去上海谋生,我妈送我到家门口,我还挺伤感的,我妈说:“你不要去占人家小姑娘便宜。”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说:“当然,也不要让人家占你便宜!”她就用这句话把我打发走了。她养儿子如同养狗,就怕我身上长跳蚤,就怕我出去招惹异性。我爱她犹如爱这世上的一切鲜花和白云。
小时候写作文,老师让我描述戴城,我就说它位于上海和南京之间,这里的人都有几个上海亲戚,也有一部分苏北亲戚。上海亲戚可以托他们买缝纫机和呢子大衣,苏北亲戚带来的则是咸鸭蛋。我这么写作文,老师很不满意,认为我思路混乱,把戴城描写得很猥琐。
我的老师说,戴城是一座伟大的城,它建造于伟大的春秋战国时代。有一天,一个国王带着他的宠妃跑到这里来,站在山丘上,眺望天下。宠妃指着远处河汊纵横的一块平地,对国王说,她要在这里造一座城。后来,国王派遣了许多奴隶,许多军队,许多天才的设计师,将这座城造了起来。这里有宽阔而宏伟的城楼,婉约动人的小桥,环绕城市的护城河,以及幽谧古朴的园林。他和宠妃就住在这城的中心,有时候出城郊游,他们去附近的山上,那里有一口井,宠妃对着井照见了自己绝代的容颜。她并不知道,后山葬着很多奴隶的尸体。
在这个城里,国王与宠妃像无数黄金时代的领袖一样享受着权力,看着城楼下的奴隶欢呼,看着远征的军队凯旋而归。直到有一天,另一个国王带着部队冲进城来,把原先的国王杀掉,宠妃被人像春卷一样裹起来,扔到了河里。故事说,这座城有一种千古的伤感,好像一个人活了一千年只为了追忆他早夭的恋人。
后来这里造了很多厂,很多运输船穿过河道,运走丝绸、大米、蔬菜和茶叶,当然还有我的糖精。那已经是过了两千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我的戴城就是一个妃子用她的容颜换来的城市,最后她被杀掉了,城市归于他人,容颜归于流水。那么诗意的传说,想深了就觉得没意思。
我二十岁那年,文史馆的人宣布,今年戴城建城两千五百周年,要为之庆祝。我对于两千五百年没有什么概念,这座城不是罗马,不是耶路撒冷,不是雅典,它缺乏所有关于出生的证据,所有当初的宫殿、城楼、桥梁全都没有了,只是留下来一个传说。这里还保留着一些民国时候的破房子,如果在高处俯瞰,这些房子平铺在老城区里,一律破旧阴暗摇摇欲坠,耗子和蟑螂横行,家里没有厕所,动不动就着火。总之,它们虽然没有两千五百年的证据,但看起来还是很像一口棺材。
后来真的搞庆祝,还搞了一个旅游节,招徕了很多日本人参观。厂里发给每人一个纪念章,要我们都别在胸口。这个胸章是铝制的,上面有一圈像地图上的长城一样的图案,中间是一个女人的侧影,据说她就是那个讨到大红包的宠妃,她为我们这些后来人出卖自己,连命都赔上了,所以我们要纪念她。这个徽章我就别在了胸口,听说有个师傅粗手大脚,别徽章的时候用力过猛,别针横穿奶头,只能到医务室去抢救。
在我生活过的戴城,人们到这里来旅游,总会带走一种土特产,叫做“枣泥麻饼”。这种饼甜得要死,很不适合糖尿病人食用,而且它发音古怪,经常会被读成“操你妈逼”。柜台上的营业员老是跟外地顾客打架,为的就是这个。但它也不可能改名字了,只能带着操你妈逼回家,以示到此一游。
我在戴城混迹了好多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它充满了我二十岁时候的证据,要想推翻它们,除非把这座城铲平了。后来我想,大可不必这么偏激,这些证据根本无人关心,我又不是那个出卖自己的宠妃,不值得这么干。我的二十岁,我自己记住就可以了。
后来我在上海遇到张小尹。我们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个很破的工厂里,那地方在复旦大学附近,专门搞些摇滚演唱会。这显然是个效益很差的厂,没什么工人,堆得像小山包一样的铁丝铁屑,在阳光下招摇着它的锈迹。我到这个地方就想起自己从前的工厂。这一年我快三十岁了,汗流浃背地蹲在人群中,和二十岁的姑娘小伙一起听摇滚。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只能在戴城唱唱卡拉OK,那地方没有摇滚。我蹲在那里,听摇滚,做着我年轻时代没有去做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回忆我的戴城,我的奇幻的旅程。
在我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我坐上火车去上海谋生,我想起自己曾经去过上海,到医学院去找一个人。这些久远的事情被回忆起来,好像迎头撞上一块玻璃。火车经过某个路段时,我甚至看见了糖精厂那冒着蒸汽的楼顶,很多年以前,我曾经站在那里,眺望着列车去往上海。
那天天气晴朗,火车很空,整个车厢里就我和另一个人坐着,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戴着一副眼镜。他坐在我左前方,靠在座位上,眼睛望着窗外。后来,他莫名其妙地哭了,他摘下眼镜痛哭。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不能去安慰他。他哭得如此之伤心,泪水汹涌,仿佛把我二十岁那年的伤感也一起滴落在了路途上。
没有人蜷腿躺在
高高的行李架上
并且没有人想过
在疾行的列车中倒下
农田飞奔,以及树木和云
这一切多像是悲剧
那些沿途追逐的人
很年轻时就嬉水而死
这一切,多像悲剧的开始
乘务员穿行在80公里时速中
悠游自在
激流中的鱼停靠在岸上
赤裸鲜艳
那些搭乘悲剧的人在凌晨惊醒于噩梦
她们年仅十七
她们手捧糖果
她们的制服早就歪斜在
黑暗中
衰老可能来得更慢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