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璧独自倚在窗前,看窗外的雨纷繁了一地,廊檐上的水珠子垂下来,愈发的重了,将落未落。
这雨,是秋至时分开始落的。
每到下雨,她的身体就会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摸到的皮肤是冰凉的,而指尖却滚烫滚烫的。她还会想到如安的皮肤,夜里他精瘦的身子紧紧的贴着她的,他的皮肤仍然像最初的那天一样凉滑。
还有不小心渗漏到她屋里的月光,一鼓脑儿跌进她的怀里。白亮一片,却也锋利一片,她听见什么被割裂的声音,类似于皮肤或是内脏。
一阵作呕。
忍冬推门而入,说,“二少奶奶,二少爷回来了,老爷正举着棍子喊着要动家法,幸亏被夫人给拦住了,你快去看看。”
成璧赶去前院,一路上看见西院里的如歆正半靠在木栏旁剥一只红嘟嘟的石榴,她的丫头连翘捂着半边脸低眉顺眼的立在一旁,恸恸地颤着单薄的肩,楼下花园里的菊黄得叫人在这样的雨天心生烦躁。
正厅上,她的丈夫沈如安正半伏跪在公公沈伯钊的脚边,听见了响动,转过身来。成璧看见他满脸的慌乱和仓皇,那张窄而白皙的脸,饱满的额头冒出了汗,让她怀疑是不是他方才被不小心淋到了雨。
自嫁进沈家的一年来,她从未见过这样局促不安的沈如安。如安如安,他给她的肩不够厚实有力,却宁静悠远,他甚至不够主见,不过她说的一字一句他都牢牢记住,一一兑现。
而现在,眼前这个男人他怯弱,他无助,甚至心虚。闪躲的眼神,让她明白一定与自己有关。
“说,你在翠微楼里呆了几天?”沈伯钊的身子剧烈的抖动,手里的寿杖笃笃响起。成璧听到这翠微两字,一下子懵了。
忍冬扶了她一把,小声地在她耳边说,“听说叫紫苏,二少爷统共和她厮混了上十天,叫前去收帐的茶庄老谢看见了,回来告诉了老爷。”
“紫苏?厮混?”成璧扬起手来,扇了忍冬一巴掌,“让你胡说。”这一巴掌是隐忍却又尖刻,声音不大,而应声之后,忍冬的一边脸上已露红指痕。忍冬眼泪潸潸,尽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掉下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巴掌究竟是打给谁看的。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沈夫人陆氏一把拽过了忍冬,说,“回屋给二少爷准备洗澡水去,别杵在这儿添乱。”
成璧看见忍冬悻悻地跨过了门槛,左转,消失了。
沈如安的声音细微清浅,而沈伯钊却气若洪钟,那一棍子终究没打下来,被如安身边多年跟随的顾肖给以身相挡,闷闷一声响,砸在他的背上,成璧看见他衣衫上蒙了一曾灰尘,这一棍,被拍下了不少。
“老爷,您要罚就罚我吧,是我诱引二少爷进去的,都是我不对。”顾肖的年纪小如安两岁,人生的结实稳重,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引诱旁人的人。
“好了好了。”沈夫人缄默了许久,向顾肖使了个眼色,“我看如安奔波在外个把月,你先让他回屋洗澡去去晦气,让顾肖留下,你慢慢问。”
沈伯钊不做声,拂袖退到椅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哐当一声砸在桌上。
成璧冷冷地看着沈如安被顾肖扶起来,她揪了揪手里的丝帕,偏过头,感觉自己两耳上垂下的耳坠子因为浑身颤抖而剧烈的摇晃,退了几步,转过身来沿着来时的廊道往回走。
雨还在下,不小心溅到她的手背上,一阵凉意,就像身后一边追赶着她的脚步一边叫她名字的沈如安的声音,凉冰冰的。
第二章
夜半无语,月光被云层覆盖,空洞洞的天空被撕了一只大口子,它兀自撒下一层死寂。
满室的粗喘,沈如安动作激烈,成璧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她弓起身子把指甲掐进他的后背。再从枕下抽出事先备好的丝帕覆在自己的脸上,她怕自己的眼泪流下来,渗进脖子里。沈如安闻见了丝帕上沾着的股股香气,又兴奋起来,抚摩着成璧光裸的身子一遍又一遍。
事后,她推开他,翻身背对他。
沈如安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使劲嗅着,成璧不理他的再次索欢,赌气闭上了眼睛,听见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门咿呀一声,他出门了。
他的不忠无疑给了这段余温未褪的新婚一次最沉重的打击,同时,他低头屈膝在沈伯钊的面前跪下的那一刻,也把她对他的信任跪碎了。
雨大概就是从他出去的那时起停下的。她想起出嫁前的那一夜,母亲说,成璧,有些男女之事,关键就在于你能否忍住,忍住了你在人上,忍不住就如同自缢。而现在,她的感觉比窒息更痛苦。
醒来的时候,窗外有点点阳光,轻柔地落在地上。身边空空荡荡,沈如安不在。忍冬端着一盆热水用肩膀轻轻撞开房门,她把盆放在架子上,说,“二少奶奶,你醒拉,今天的天气可好了,太太说院子里的石榴都熟了,今天去敲。”
她语气掩不住的兴奋。成璧下床,走到窗边,问她,“二少爷呢?”
“二少爷一大早就和顾肖动身去了云南。”忍冬说。
“走了?”成璧想起他昨夜的一声叹息,原来又是要走?
“天没亮的时候二少爷在门外绕来绕去,可能是……”忍冬没说完,想起昨天在厅上发生的事情,自己还挨了一巴掌,站正了,不敢造次。
“走了也好,省得看的我心烦。”成璧推开窗,看见书房的窗子也大开着,想必昨夜他就睡在那儿的。
窗外是一方四方天井,除了一块花圃,还有一口闲置的瓷缸,盛了满满一缸头的雨水,浮萍飘在上面一片片的枯黄了,太阳的影子睡在里头,无限安逸。地上有零星的菊花残瓣儿,是被昨天那一场动荡的秋雨拽下的,隐约的惆怅。
忍冬整理床铺,从枕头下摸出那一方明显沾了泪渍的丝帕,成璧扭过头对她说,把它扔了。
梳洗之后,忍冬说,“太太和三小姐都在四小姐那儿,正等着您呢。”
走在廊道上,成璧又看见昨天那几盏开得金黄,却让她烦躁莫名地菊花。她觉得西院里的菊花与旁院的都不一样,昨天的雨那么大,偏偏只有这儿的菊花依然无恙,它们迎着阳光,明明开得饱满娇艳,却又说不出的凄凉。
成璧让忍冬到花圃里摘一朵给她,忍冬笑着蹦下大石台阶,挑中了一朵,正要下手,却被迎面赶来的丫头连翘看见了,她面向成璧问了一声二少奶奶好,然后一把捉住了忍冬的手,说,“好姐姐,你千万不能动,否则我会被骂的。”
忍冬笑说,“一朵烂菊花,有什么稀罕的。”
成璧招过忍冬,说,“算了算了。”
正说着,一行人从一侧的廊道上走来。
沈太太搀着四小姐沈如歆。沈如歆长得面目清秀,薄唇单凤眼,自有一股浸在苍白里的纸片气味。她远远地望着丫头连翘,拧着细长的眉,单薄的眼皮动了动。连翘就连忙搡了搡忍冬碰上那朵菊的手,忍冬抬头,看见沈如歆眼底里的冷冷怒意,也连忙下意识地松了手。
说实话,成璧并不太喜欢沈如歆,她小小的年纪里裹挟着的刻薄让她与整个沈宅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的冷像夜里被风吹得凉到彻骨的露水,不小心沾到一滴,便觉不适。
“二嫂喜欢我养得菊花么?如果喜欢,我可以让二叔下次也帮你带点儿花种,赶上来年的秋,我们端出来比比。”如歆说。
二叔指得是沈仲堂,沈伯钊的弟弟。他放着沈家十来家急着由他经手的商铺不管,偏偏挑了一家最不起眼的香料铺,常年在外地走动,不太回来,而且,至今都没有成家。他爱花,如歆也爱。整个沈宅,恐怕就数他和如歆走得最近,偏偏他又常常不在。沈太太常常玩笑说,如歆落了个孤僻古怪的罪名,二叔也有一大半的错。
成璧看她冷着脸,便说,“这院里的菊花很特别,旁院的都被风吹裂了花瓣,只有它安然独好。”
如歆正要说话,被沈太太打断了。她笑着拍了拍如歆的手背说,“今天不是赏菊花,是要去敲石榴。”
“母亲,你真偏心。”一旁一直自在顾盼张望的三小姐沈如卉突然说,“谁都知道小四喜欢吃石榴。”
相较之下,成璧更喜欢沈如卉,她似乎天生就长着一颗七窍通透的心,再沾上点淘气调皮,招人喜欢。
成璧刚来的时候还以为她不是沈太太亲生,原来事实恰恰相反。如卉是沈太太亲生,沈如歆才是庶出,不过二太太早年就染病去了,留下唯一的女儿沈如歆,沈太太可怜她,视如己出,疼爱她,甚至更无微不至。
而沈如歆却不知领情,每每当她的面旁若无人的放肆。成璧问过如安这是为什么,如安却只说,都是些腐事旧情,知道倒不如不知道,况且我也不知道。
石榴挂在树头,向着阳光的那一面,通红通红的。几棵大石榴树甚至有几杈树枝已经举过了围墙外,成璧坐在树下的凳子上,看见如歆走到一棵最不起眼的小树下,伸出手亲自摘了一只小石榴,然后握在手上,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