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下电门总闸,关掉自来水总开关、煤气总阀,插紧所有窗户的插销,锁了门,把一个热咕隆咚的家锁在身后,回老家过年的征程就从楼梯里开始了。
楼梯里冷飕飕的,因为是早上,被驱逐在门外的隆冬的凉意一遇了人,就像一个长期流落街头的弃儿突然遇到亲人,冰冷的小手迅速抚擦过来,脸颊和鼻尖顿时冰凉一片。脸颊和鼻尖凉,浑身上下却一点儿都不凉,因为在此之前,我、丈夫、儿子、侄子,我们在楼道里已经上上下下搬运好几个来回了。我们不知道这栋楼里谁还是乡下人,谁还会和我们一样,要这么民工似的大包小裹的回老家过年,在这一趟又一趟的搬运中,我们没有碰到一个人。那清冷的感觉,好像年只属于我们,好像回家过年,只是我和丈夫、儿子我们三个人的事。
年货把面包车的后备厢挤得满满的,白酒、果酒、啤酒、饮料、火腿、各种熟食,这些东西小镇上都有,可小镇上东西终归没有大城市质量可靠、上档次,你是城里人,总得上点档次。当然重要的是有专车,侄子开面包车专程从乡下来,你总不能让车空着。盖后备厢盖时,侄子一边呼呼喘着一边开玩笑说:“还有没有,要有还能装下。”
侄子只小我三岁。我们一起长大,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他因为酷爱机械修理,一直留在大哥开在小镇的修配厂里,最终也就成了关键时刻联系我和乡下家族的使者。我因为酷爱读书,一程程从乡村走出,如今成了记者定居大连,最终也就成了每逢过年都需隆重对待的城里人。
说隆重,是说侄子头天晚上就得赶到。从老家到大连不足三百里,可因为我们返回的日子是年三十的前一天,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忙着贴对联挂宗谱,侄子必须在有阳光的正午赶回家。提前上门等待出发,这等待的时光,不由得就有些隆重了。因为这个晚上,大哥会一遍遍打来电话,一会儿叮嘱侄子夜里早点睡,不能在路上打瞌睡,一会儿又叮嘱侄子再检一遍车,说上了高速发现隐患可就麻烦了,把侄子折腾得反而睡不着坐起来抽烟。点燃的烟头透过客厅的玻璃一星一星闪烁时,我仿佛看到大哥正热盼盼等待的目光,仿佛看到远在三百里外的整个家族都在热盼盼等待的目光。
大哥大我二十多岁,他一直扮演父亲的角色,父亲去世后更是如此。十年前的冬天,他承包的汽车修配厂经营红火,买了面包车,提车的当天晚上就打来电话,“贞子,这回好了,来家过年有专车了。”那坚决自豪的口气,仿佛他买车就为了过年时专程接我。
为了这隆重的专车,我和丈夫大庆一迈进腊月就开始了隆重的置办,给母亲、大嫂、公公、婆婆买衣服,为娘家和婆家办年货,为大哥、二哥、三哥、公公、大姑姐夫买拜年酒。我们先是列个单子,写上要买物品的名字,算好要买物品的数量,定好要买物品的价格。娘家和婆家同在一个乡镇,办年货一式两份,列单子并不难,难就难在衣服和拜年酒上。大嫂的腰围一年一变,去年还是二尺九,今年就变成了三尺一,公公的喜好很难把握,本来还说喜欢灰色,可你买了灰色的他又说太旧。自从婚后第一年拜年,每家四瓶白酒两瓶果酒就成了铁定的规矩。按着记忆中的亲戚依次写来,可往往写着写着就乱了套,因为亲戚有远有近,同是六瓶酒,价格档次总不能一样。调整、更改,毁了几次才写好单子,终于捏在手里,雄赳赳涌入闹哄哄的人流,可临了才发现,一切全不管用。因为你写的价格和货架上的价格大不一样,去年还是四十六块钱一瓶的老牌子酒,今年一下子就长到了七十六,巨大的价差映在眼前,握在手里的单子一下子就被汗洇湿了,要是此时再有人把你挤来搡去,你的心突然就烦了,你不但心烦了,还忍不住一遍遍发问,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年,实在不是个什么东西,对于我们这些在外的人而言,它不过是一张网的纲绳,纲举目张,它轻轻一拽,一张巨大的亲情之网立刻就浮出水面。这张网其实从来都没消失过,它们潜在日子深处,藏在神经最敏感的区域,一有风吹草动,哪怕一个电话,都会让你惊慌失措。只是很多时候,你努力忽视它忘掉它,你有太多属于自己的事情,职称晋级,孩子升学,房子搬迁,或者,你因为有太多属于自己的事情,不知不觉就忽视了它忘掉了它。可只要进了腊月,这张网就网进了大鱼似的,立即活跃起来鼓胀起来,一根根网绳在神经里绷紧抻直时,你不知不觉就成了撑网人。你成了撑网人,收获的却不是鱼,你没有鱼收获,自己却变成一条鱼被年收获,因为你必须为年准备巨大的开支。
说到底,真正的纲绳不是年,而是身后的根系,是奶奶父亲母亲以及由他们延伸出来的血脉。你是血脉上的一个支流,回乡祭祖拜亲,不过是你的本分,可是这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本分之事,每做起来,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烦乱和苦恼。你烦乱,是说你奋斗挣扎了二十多年,双鬓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却也没有把自己变成富翁,还要为几瓶酒钱算计;你委屈,是说你奋斗挣扎了二十多年,都由一个乡下人变成城里人了,最终还要为这繁琐的乡俗礼节费心劳神。
侄子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的感受,他一上了车就打开音响,播放新版邓丽君的歌曲:《欢欢喜喜过大年》。实际上,只要坐上侄子的专车,我也一点点有了欢喜的心情,这似乎和歌曲无关,而和车的速度有关。只要接了我们,侄子对这个城市就了无牵挂,出了小区直奔立交桥,密密麻麻的楼房在桥下倾斜时,你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你抛弃了,你觉得你对这个城市也了无牵挂了。
这条路一年之中总要走上几回,平均两个月不到,就要回家看一回母亲,可平时走和现在走,感觉是不一样的。平时走,大多都是我一个人。丈夫工作忙,很少有节假日,儿子刚从初中进入高中,节假日都在外面上课,我借采访的机会独自坐上大客,跟许多不相识的人行在路上,心是散漫的,不管怎样,你都不用说话。现在不行,一个小小的车体把四个人装到一起,四个人的世界于是就有了一个场,一个不说话就显得不对了的场。儿子建建自然不会说话,他只要离开课本,耳朵立即就塞进MP3。大庆从来话少,跟我这边的亲人,尤其如此。比如上了车,绝不跟侄子客套半句。
一路不停地和侄子说话,就像拜年酒必须每家六瓶一样已经成了铁定的规矩。我们一同在大家庭里生活了近二十年,虽然各自已经结婚多年,虽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少见面,但只要见面,一个眼神,就可把你带到亲切又熟悉的往事之中。于是每年从城里往老家行进的道路,都是通向我和侄子童年的欢畅之旅,我们把一个个藏在草垛空里、庄稼地里、河套边上的故事翻找出来,之后长时间笑个不停。偶尔的,在某个地方,也会翻出忧伤,比如有一个黄昏,我和侄子、奶奶(侄子的老奶奶)去村里看电影,侄子走着走着突然不见了,我正慌张寻找,八十多岁的奶奶扑通一声跪到井沿,没一会,一只鸭爪一样的小手拽在奶奶手中。当我以为奶奶拽了一只鸭子时,侄子已被水淋淋拖上井台。谁也想不到,从深井里出来的侄子刚吐出一口水,就大张着嘴哭咧咧地说:“俺还能不能看电影啊?”侄子的又一次生命是奶奶给的,这井里的故事于是就有了忧伤的意味,奶奶一九八五年去世时九十六岁,侄媳当时怀孕五个月,只差一点就看到第四代了。忧伤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这会使我们循着奶奶这个根须,翻到更多枝蔓上的故事。其实一些年来,我们路上谈论最多的,还是身边这些亲人的现状。比如四叔家的征安移民加拿大,二哥家的远程正在闹离婚。我们因为辈分不同,动不动就叫错了称呼,有时我叫二大爷他也跟着叫二大爷,有时他叫三叔我也跟着叫三叔,仿佛我们是两个顽皮的一遇了好事就你追我抢的孩子,但恰因为如此,心会贴得更近,会更加珍惜眼前的一切——姑侄同车回家过年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