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喉咙口好似有几条毛虫般蠕蠕而爬,反反复复,岑春煊咽了无数次口水,却再也忍不住,终于咳出声来。他赶紧用马蹄袖捂住嘴,同时悄没生息地挪了挪酸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的腿。
他在养心殿东暖阁已经跪了近一个时辰,但垂帘后的慈禧就像睡着了般,一点动静也没有。就连一旁侍立的太监李莲英也像入寐一般,眼帘微垂,那张皱纹丛生的老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不独养心殿东暖阁,整个紫禁城都是朽老帝国的时间,不但走得慢,更多的时候甚至是倒着走。
这岑春煊四十有五,身形微胖,皮肤白腻,略略发福的脸上,一双任何情势下不露声色的细长眼睛,再加下巴上精心修饰过的髯须,让原本相貌平常的他别有一种气势。
出身官宦世家的岑春煊生于咸丰十一年(1861年),其父岑毓英曾任云贵总督。少年时放荡不羁的他,与瑞澄、劳子乔被并称为“京城三恶少”。
从恶少,到权倾朝野的一品大臣,到贪腐官员谈之变色的“官屠”,也许他的成长只是一夜之间,甚至是瞬息之间的事。
光绪九年至十一年(1883-1885年)的中法战争——这场中国惨败的战争,因与京城的距离遥远,原本对像岑春煊这样还处在嬉戏玩闹阶段的“恶少”而言,并无什么实质影响,但由于他的姑父阎肃战役之初便为国捐躯了,不多久,姑母岑氏悲伤过度而亡,于是,他们的遗孤——十七岁的阎孝祖和十二岁的阎孝国被托付给了岑毓英。
阎氏兄弟原本就家教甚严,习文练武,素有报国之志。尤其是十七岁的阎孝祖,虽不及岑春煊年长,却远比岑春煊成熟。父亲为国捐躯后,被寄养在岑府的两兄弟严格律己,愈加勤勉。
两兄弟初进岑府时,岑春煊大为高兴,以为多了两个斗鸡斗狗的玩伴,颇有想带两个土包子弟弟满京城玩乐开眼的想法,不料阎氏兄弟很礼貌但很干脆地拒绝了他,毫无回旋余地。
这一拒绝不要紧,却大大伤害了岑春煊的自尊心并勾起其“好胜”之心,一来二去,他由邀请变纠缠,更变侮辱与挑衅。终于,阎孝祖和岑春煊动起了手——说是两人动手,其实是岑春煊一个人在挨打。当时,阎孝祖只用一只手,而他拼尽全力,却连阎孝祖的衣角也没有碰到,自己反倒被对方借力打力,摔了无数的跟头,鼻青脸肿。事实上,他不独完全不是阎孝祖的对手,就连与小他十岁的阎孝国也不是一个级别的——阎孝国也只用单手便解决了他。
当他羞愧难当地又一次栽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的时候,小他十岁,当时只有十二岁的阎孝国,指着他的鼻子毫不客气地呵斥道:“若大清国的男人都像你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斗鸡斗狗,喝酒看戏,那亡国呀,就-在-眼-前!!”
岑春煊就这样给骂醒了,从此开始发奋读书。有一段时间,只要他想起阎孝国,想起当时个头比他矮一大截,年纪比他小十岁的阎孝国,用还带着童音的声音,义正辞严地呵斥自己的那段话,哪怕是半夜,他也会披衣而起,执灯苦读到天明。
光绪十一年(1885年)他中了举人,任候任郎中。光绪十五年(1889年)父亲岑毓英去世,他以荫得五品京堂候补,光绪十八年(1892年)补授光禄寺少卿,旋迁太仆寺少卿,署大理寺正卿。
光绪二十年(1894年),他一生的知己,益友良师——阎孝祖捐躯于中日甲午海战,令岑春煊伤心得大病一场,随后的《马关条约》、《中俄密约》更让岑春煊痛心疾首,日思夜虑。戊戌变法期间,岑春煊与诸多维新派人士暗中交往。百日维新进入高潮之后,岑春煊更屡屡上书条陈变法事宜。如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务使人历一官,皆有职守之事,不至虚设一位,徒糜厚禄”——这道主张对冗滥官员进行彻底裁汰的奏折,令光绪大为赏识,岑春煊因之被擢升为广东布政使。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与光绪出逃,时任甘肃布政使的岑春煊最先从兰州率马步兵二千余人赶到北京“勤王”;慈禧、光绪西逃时,岑春煊又率部赶到南口“护驾”,因此大获慈禧的好感。
自己从此升迁迅速也是因为这个吧?!——跪着的岑春煊再次艰难地动了动自己僵麻的腿,微微苦笑起来。洋务派苦心经营的北洋舰队在甲午海战一败涂地,一心报效国家的阎孝祖连尸首都没有找到;维新派变法图强,但仅仅百日,他看着“戊戌六君子”血洒菜市口;八国联军攻占京城,以及随后签订的《辛丑条约》,岑春煊知道大清国付出的是什么代价。
因“勤王”功授陕西巡抚,后历任山西巡抚,四川总督,两广总督,所到之处,他岑春煊皆严肃吏制,大举弹劾腐败违纪官员,以致被时人送绰号“官屠”,与“士屠”张之洞、“人屠”袁世凯并称“清末三屠”。
能成为“官屠”,很大原因是有慈禧太后的宠信吧,岑春煊很明白这一点,不独勉力维持慈禧太后对他的信任,连太后面前的红人太监,如李莲英等,他都努力结交,苦心经营着自己的权力通道。
他毫不留情地弹劾并处罚了一大批买官而来的官员,尤其是逼令荷兰引渡裴景福、查办广州海关书办驻比利时公使周荣曜,这两案令他名震朝野,但也因此开罪了大批官员,以及某些官员的后台庆亲王奕劻。
奕劻权高位重,立时发难。岑春煊也是个硬气之人,毫不退让,一方面继续借重慈禧对他的信任,另一方面审时度势,联合军机大臣瞿鸿禨,与奕劻及其党羽袁世凯对抗,自此大清朝廷这两派党争不断。
所谓党争,那就是个权力角逐与争斗,跪着的岑春煊眯细了眼睛,喉头又一阵强烈的烦痒,忍不住又干咳了两声,自个争什么呀,不就是争个“立宪”,争个几十年前被阎氏兄弟骂醒的“不亡国”呀。外有列强虎视眈眈,内有革命党兴风作乱,因之立宪,在他岑春煊沧桑阅历,风云过往的眼里,只怕是这个腐朽得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唯一的得救之道了——这是他的政治选择,这是他宦海沉浮愿意付出一切去争取的东西。
光绪三十年(1904年),他上书请求立宪;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他又摒弃党争嫌隙,同袁世凯、张之洞等人共同上书请求废止科举。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他支持张謇等人在上海组织预备立宪公会,其幕僚郑孝胥即将出任会长,岑春煊一时俨然成为立宪运动的领袖。
一切似乎都在向良好的方向发展,但是,一张伪照,一张小小的伪照却彻底打断了他的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