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飘》或是《乱世佳人》问世,年轻的女孩儿都会在写这么一句:她不过是爱上了爱情本身。从前是写在日记本里,后来是写在BBS上,再后来是写进博客里。在十几岁的时候看郝思嘉为梦中情人穿了一件爱情的外衣,在她家的门廊下像穿了盔甲的圆桌骑士一样闪着光,从此爱上了这个幻象,然后百折不回不屈不挠地爱他十多年,只是因为得不到。
后来在二十岁的时候看昆曲《牡丹亭》,看杜丽娘在春天的花园里春情萌动,爱上了自己:看我如花美眷,却恨似水流年。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一个人在幽闺自怜,梦中有温柔多情的男生合了眼缘,一霎时天留人便,草藉花眠。末了才问他,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说到底,杜丽娘是爱上了自己的一片缠绵之心,而那男生,不过是恰恰好闯进了她的梦中。
有多少爱情故事是这样开的头?起始于一个误会,误会爱情那件梦的衣裳,就是披了外衣的那个人。而那个人,藉着爱情的外衣,笑纳了那份柔情,到头来伤害了织梦与借出衣裳的主人。
但景天知道她的爱情故事不是这样开的头。在她遇上他时,她在为另一个男人伤着神。那个时候的他对于那个时候的她来说,便如空气一般的透明。她对他视而不见,哀伤的眼神击中了他,让他觉得眼前这个美丽年轻的姑娘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要不是顾忌两人的身份年龄,他说不定当时就会问她的电话号码。
很多的爱情故事始于一场误会。不是误会了爱情,就是误会了那个人,或是误会了某个事情。当事人未必是存心要制造这个误会,但误会之所以存在,自是对某人有利。
景天和蒲瑞安的故事发端,就是由一个误会开场,至于结局好不好——那就等故事结束才说。
关于两人的开始,在后来的日子里,景天和蒲瑞安把这个场景重演了无数遍,只是每一遍都不一样。
有一次是在参加环塔汽车拉力赛上,两个人气鼓鼓地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起就不说话,一直到过了库姆塔格沙漠,蒲端安忍受景天的沉默忍受了一路,景天的沉默让蒲瑞安对越野的热情变成了一把怒火,燃烧了整个库姆塔格沙漠,沙漠的沙随着呼吸堵在他的胸口,让他忍不住要发火。蒲瑞安咽一下唾沫,湿润一下干燥得起火的喉咙说:“好了,够时间了,你要再装牙痛,我就把我们两个人都扔在这南湖戈壁滩上。”
景天解下遮住半边脸的丝巾,张口嘴给他看。里面牙龈是没事,咽喉却是红得像涂了辣椒粉,一嘴的沙子,呛得她喉咙肿了,这才一路不说话。蒲瑞安看清她的惨状,却开心地笑了,哈哈笑着吻上她干得起皮的嘴唇,亲吻中碰到彼此的牙齿,那里面嵌满了沙子。蒲瑞安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她的头发里,托着她的头吻她,手就像是□了米袋。蒲瑞安停了车,用依云矿泉水冲去她嘴里的沙子,再用这个水为她洗头。那情景,像是《走出非洲》里罗伯特·雷德福为梅里尔·斯特里普温柔地冲去湿漉漉长发间的泡沫,眼神相触,尽是温情泛滥。
再有一次,蒲瑞安去日本开会,他是无论去哪里开三天的会都要带上景天的。景天因陪他去开会却把阿德留在了家里生着气,从上飞机起到住进箱根的日式家庭酒店就一直失语,蒲端安只当她是又在情景重现,十分配合地闭上嘴,和公司经理开完电话会议后,拿出日式薄棉布浴衣说:“够时间了,去泡温泉吧?”景天指指喉咙,比划了一个动作。蒲瑞安向里张了张,依稀看见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口。蒲瑞安戴上眼镜,用她的一把眉毛夹子把那根鱼刺取了出来,再往里轻吹西瓜霜,然后慢慢吻上去,嘴里是西瓜霜的苦凉气息。
还有一次是景天真的在生气,坐上蒲瑞安的车就一语不发,蒲瑞安也不理她,开到半路,天色忽暗,车外飞沙走石,车顶上一片片叮叮咚咚的声音,引擎盖上有指头大的冰雹砸在上头,天空上还有闪电雷鸣。蒲瑞安把车开到高速路边上一处暂停点,冒着冰雹和雨水把车内一张薄毯子盖在车顶上,再进到车里时,衣裳半湿着,头上也被冰雹砸得生疼,心里冒着火,看景天仍是不说话,那菱角样的小嘴角倔强地抿着,别转头看着窗外的冰雹在马路上卜卜地跳,对他的湿衣湿发问也不问。蒲瑞安也气得不轻,摘下眼镜,把冰凉的嘴压在景天的唇上。景天张嘴咬他的舌阻止他粗鲁的亲吻,咬得蒲瑞安觉得有血腥气侵入他的嘴里,她的冥顽不灵让他的怒气高涨,他咬牙切齿地嘬着血花说:“跟我结婚!”
许多许多的不同版本,都是从景天不说话开始,到蒲瑞安用亲吻来结束。他们的开始,从来都不是像爱情故事中郝思嘉和杜丽娘那样,只是爱上了爱情本身,而是爱上彼此这个人。
最初的最早版本是这样的:
那年春天,景天和一班大四的同学面临毕业,毕业实习是去的苏州工业园区的一家仪表工厂,接待方的主管就是蒲瑞安。
那个时候的蒲瑞安,戴着一副无边眼睛,不苟言笑,穿一条面料与裁剪都极好的深灰色西裤,衬得他风度翩翩。上身多数是一件衬衫,穿在外套里面,光是从外套领口处露出的一点银灰色的衬衫衣领来,也看得出极好的品质。外套却是一件极普通的天蓝色的工装夹克,跟工人们穿的工作制服一模一样。当他一只手扶着曲线磨车床,一只手指着设计图纸对来实习的学生们讲着产品要求时,女生们眼睛里闪着崇拜的目光。
工人的制服也是制服,女生对制服发出的诱惑从来无法抵抗。就那么一件天蓝色的工人制服,穿在宽肩长腿的男士身上,和威武的军装竟似没有多大的区别。男人在全神贯注工作时的姿态,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好看。所以运动员们都美貌,凡是比赛都吸引观众。隔着玻璃橱窗看西点师傅裱花,看大菜师傅飞火掂勺,全都赏心悦目。
那个实习期,女生们下车间去都像是踩在云端,说起这位蒲主管来,最多的便是猜测。有人猜他结婚没有,有人猜他有没有女朋友,有人猜他究竟有多少岁。说到这一点,女生就发出一声叹息。都说蒲主管那里都好,就是年纪太大了,他哪怕要是只年轻个三五岁,我就蹬了我男朋友,死追蒲瑞安。
大四的女学生,年龄最大的不过二十二三岁,平时接触的男士,除了老师,就是助教,有的助教不过比她们大两三岁,但挂了老师和学生的标牌,就划清了界限。因此几岁就是一道槛,她们的男朋友又是同班的同级的男同学居多,看到三十岁以上的男士,自然当是老古董了。蒲瑞安这样的成年男士对她们狭窄的学生生活圈子来说,一来新鲜,二来稀有,自然就吸引了诸多的女生。
不过花痴管花痴,议论管议论,却没人真的有所行动。这些女生中,基本上都有了男朋友,虽说实习期间不在一起,但联系也是少不了的。有人一到周末就回学校,有人则是去男友实习的地方,还有男友到苏州来的,游遍山塘虎丘各处园林。蒲瑞安人气虽旺,却是担了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