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黄得云十三岁,穿着洗白了的碎花短上褂,两只袖子柔软地垂了下来,松松挽了个竹篮,从西头角周郎中抓了药出来。昨晚不足月出世的弟弟闹了一宵,娘说他受了惊吓,嘱咐得云回转时弯到天后庙求张灵符安镇门宅。
黄得云绕过溪边一排香木树朝庙场走来,脚下半旧的绊扣布鞋,鞋尖踢着黄土,溅起一星点尘土,在九月清晨的阳光里若有似无的飞舞。黄得云村子里的人世代就靠脚下这坚实的黄土地来养活。原产于中南半岛安南北部的香木树,唐朝人爱它香味四溢,当做奇珍异木移植中原,却因土质不服,每种必叶黄枯萎。寻遍天下繁衍之地,最后找到广东东莞硗硬的土质适合香木树的生长。原本捕鱼为业的东莞人,明、清以来抛下手中鱼网上岸,圈地种香木树,生产莞香。
广东史志记载:“莞人多以香起家”,“当莞香盛时,岁售逾数万金。”外销的莞香,先用艇仔载至南海一小岛的石排湾集中,再装入大货船转运广州、江浙大商埠。据历史学家考证,小岛上的石排湾因运输香木被称为香港,以后延伸为整个岛屿的总称。
黄得云挽着竹篮,挂记弟弟眉心一抹青紫,想着十三岁少女的心事,全然没预感到当她踩上庙场青石台阶最后一阶的瞬间,将改写她的一生。黄得云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她将和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香木,沿着同一条航线,乘风破浪向南驶去,被载到因出口莞香而得名的香港。她丝毫感应不到两地之间微妙的关系。
跨过高高的门槛,天后娘娘寿诞才过,庙场一片清寂。她单脚跳过一条条青石板,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跃上石阶,赤铜耳环荡了荡。南边庙廊龙柱后闪了一个人影,阶下桂花丛也窸窣响动,扬起新开桂子的清香。黄得云以为又是邻村的无赖潜入庙里,守候墙根撒尿的野狗,伺机下手,每逢秋季进补时节,村子内外的狗,不论肥瘦,无一幸免。
没来得及抬头,黄得云眼前一黑,一只大口袋像一口井,当头罩下,没来得及喊出声,嘴的部位被一只大手掌隔着麻袋粗暴的捂住,脖颈奋力一拧,朝那只看不见的手咬过去,咬下一嘴的粗麻,又腥又咸,海水浸泡过的。
拦腰被抱起,黄得云整个人离地腾空,有东西掉下来,滚了过去,一只赤铜的耳环圈——她此生唯一留在东莞故乡的遗物。
黄得云戴着另一只赤铜耳环,被关在船舱黑暗的底层,潮涨船颠,她与晕船吐出的秽物为伍,翻过来滚过去,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当黄得云重又见天日,睁着小兽一样的眼睛在甲板上东张西望,她还不知道自己到达了香港——维多利亚的女王城。
一八三九年,黄得云抵达毕打码头的半个世纪之前,道光皇帝派遣钦差大臣南下禁烟。当时全中国吸食鸦片的人口已达二百万,林则徐奉旨到广州,雷厉风行,强迫外国鸦片贩子交出二万多箱鸦片,集中到虎门海滩,引入海水浸泡,又放入石灰,顿时海中沸腾翻滚,鸦片悉数溶毁,销烟的清兵观之,颤栗不已。
林则徐此举,决定了香港的命运,也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道光皇帝签下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割让英国鸦片贩子觊觎已久的海上落脚点——香港,他们判断:“水陆环绕的地形,是世上无与伦比的良港。”野心勃勃的维多利亚女王却认为英国吃了大亏,《南京条约》赔款,除五口通商口岸之外,只捞到连间砖屋都没有的荒凉小岛。林则徐的对手查尔斯·义律上尉继清廷惩办林则徐发配边疆,也被英女王放逐德州,作为英方交涉赔偿、办事不力的惩罚。
这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旧事。公元一八九二年九月廿五日,广州府东莞县的黄得云,双手被反绑运抵香港时,那面为保护以渣甸为首的英商鸦片走私而飘扬海面的米字旗国旗,悠然迎风招摇,没有人会去记得鸦片战争爆发时,英国保守党的议员詹姆士·古拉哈姆爵士,在议会上慷慨陈词,指斥鸦片战争为“不义之战”。
正是在这面使古拉哈姆引以为耻的米字旗下,维多利亚海港桅樯林立,装卸东印度公司货物的货船、豪华游艇、渡轮云集、汽艇响着号角,在悬挂风帆的舢板之间穿梭急驶。
毕打码头人头攒动,拉人力车的苦力、小贩吆喝连连,维多利亚女王口中的荒凉小渔村,早已变成“英国皇冠上的明珠”,海阔水深繁忙的维多利亚港,延续着大英帝国海上霸王的美梦,鸦片商以香港为转口港,在此永久设站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昔日草寮竹篷的岸边,被怡和、太古各大洋行囤积鸦片的仓库、栈房所取代,太平山下的这个海港城市奇迹似的由水中冒起,皇后大道中的银行、会所、教堂、店铺、洋行大厦,清一色维多利亚时期新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气。也不知英国殖民者为了炫耀日不落帝国海上霸权的延伸,抑或是保守、适应力极差的英国人无论到哪里也改变不了家乡的生活方式,山光水色的香港,到了殖民者手中,立刻变成与孟买、加尔各答、新加坡风情类似的海港城市,尽管一砖一瓦、花岗岩、大理石等建材无不来自中国内地、泥水匠、石匠、木匠也是渡海而来的移民。
黄得云立在甲板上,不知身在何方,岸上苦力的短衣布鞋,盘在头上的辫子是她相识的,毕打街殖民象征的红砖钟楼使她感到异乡。
码头起了一阵骚动,钟楼下聚集了一列衣冠鲜艳的队伍,他们黑绸葛缎的长袍马褂与欧洲式的钟楼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和码头周遭中、西混杂的景象一样,看久了,眼睛逐渐适应起来,产生一种奇异的谐调。
这个由殖民地的华人绅士名流所组成的队伍,正聚集向太平剧院出发,召开全民大会,取缔华人家庭蓄养、虐待婢女的恶习。
早在一八八○年,港督轩尼斯便向殖民地大臣提出蓄婢问题。十二年之后,这些受西方教育的华人权贵,基于西方式的人道立场,展开破天荒的壮举。高举“反对蓄婢会”的旗帜,散发传单,为一纸卖身契,牲畜一样被对待的女性讨取公道。传单印了一个受尽凌辱的小童婢邱阿梅,两条手臂伤痕斑斑,蓬面赤足,翻起死鱼一般木然的白眼珠。
要是艇仔一靠岸,没碰见这种声势的游行,绑架黄得云的人口贩子,也不致为绅士反对蓄婢的示威所吓阻,得云的下场一定和传单那个未成年的邱阿梅一样,当牲口卖到黄泥涌一带富裕的人家,一纸卖身契,劳碌至死。她将遭遇到麦梅生编撰的《香港旧婢问题》一书所说的“主人或施藤鞭,不许啜泣,或以烂布塞口,钳炽以烙身、沸水”的惩罚。如果黄得云给卖去当婢女,几十年后,社会学家将从保良局所藏的丰富文献,抽出得云为婢受虐待的纪录当做研究香港社会史上的资料之一。
日后,黄得云和保良局的确关系至深,但绝不是她以这慈善机构当庇护所,而是以她的名义乐捐巨款。至今东翼孤儿住的宿舍楼梯口,还悬挂她晚年的巨幅彩色照片,古装扮相,胸前一长串翡翠项链,颜色褪了,照片中人美得阴惨,雨天黄昏,被收容的小孤儿常被吓得捂住嘴又不敢哭出声。这是日后黄得云母以子贵,封为黄太夫人。
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