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刻,黄昏的天空真是阴沉,乌云浓重得仿佛就要砸下来。
比天更阴沉的是罗以南的心。罗以南从汉口跳上过江的划子便大叫着,快!要快点。船夫望望江对岸,咕噜道,这么大条江,再快也得一桨一桨地划啊。
长江茫茫一派,流得无声无息。虽然是夏暑之日,却也无端地呈出萧瑟气象。罗以南心乱如麻。电话里满是混乱的杂音,但他还是听清里面传出的噩耗:陈定一*被砍头了!他的脑袋挂在司门口!
罗以南拿着电话的手剧烈地抖动。他想我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为什么呢!
姨夫弹棉花的弓子在院子里嗡嗡作响。隔着花格的窗口,姨夫觉得奇怪,大声说,你怎么了?罗以南靠在窗下的条案边。条案上镶银的鸟伸展着翅膀,一副欲飞的姿态,在明亮的光线下熠熠放光。罗以南表情木然,他没有回答。弓弦在窗外的阳光下跳动,灰黑的棉絮一层层翻白。他只觉得一切都开始恍惚。
这是1926年的夏天。
姨夫在汉口跟人弹棉花,原是表弟当帮手。这两天,表弟的脚跟长了脓包,走路疼穿了心。罗以南过来探望姨妈,住在这里。表弟央告说,表哥你得帮我。他与表弟关系一向要好,便也慷然允诺。弹絮的主家是个富商,姓白。年年都会请姨夫过去做新絮,彼此也都熟了。白家装有电话,少爷是个中学生,知罗以南在武昌上学,不知是好意还是显摆,他对罗以南说,要想跟武昌同学说话吗?可以打我家电话。罗以南纯是好奇,更兼心里有几分想念昔日女友叔雅,便真打了。叔雅几个月前跟他说了分手,理由就是没有理由。他心里颇是激愤,表面却也平静地表示了同意。他知叔雅是富家千金,而他却不过一个寒门子弟。这样不般配的家世背景,在如此世道之中,人情世故终是过不去。几个月来,他心里一直倍受煎熬。他不能怪叔雅,只是恨这人情乃是无情。蓦然他很想听听叔雅的声音。于是试着摇了几下电话,接通了。叔雅的声音果然传了过来。随后他便在一片嘈杂声中获悉了这个惊心的消息:陈定一被砍了头。
罗以南不信这个人会死。他必须亲眼一见。他跟姨夫打了个招呼,拔腿便朝江边跑。白家少爷追着他问,砍头的是革命党吗?你急什么?莫非你也是?罗以南没有理会。
渡江的小火轮没过来,江边有一只划子。船夫正欲去武昌,他纵身一跃跳了上去。江水总是这么流着,不管这世道如何变幻,它的姿态永远。望着江水,罗以南满怀说不出的愤怒及痛楚,当然更或是惶然。划子靠岸,没等靠稳,他便一个大步跳了上去。船夫不悦,大声道,你这么个赶法,是要躲死呀!
罗以南一路狂奔,船夫的声音竟像影子一样,追随在后。他便跑得更快,仿佛正是躲死。汉阳门原本就满是惊慌失措的路人,被他的这通奔跑更吓得一脸惶恐。
罗以南一气跑到司门口的火巷。在巷口一幢老屋的百叶窗下,他止住了脚步。仿佛是在鼓足勇气,又仿佛想要克制情绪,犹疑片刻,他才把自己的头抬了起来。
一个脑袋正高悬在上。
这颗孤零零的头颅上,半眯的眼睛微垂着。脸上露一副罗以南熟悉的平静。脸型依然是长的,只是比以往更长。这正是陈定一。
罗以南两腿发软,他想就地坐下,又想号啕。当年他初来武昌读书,站在长江边,见如此浩荡之水,心情有些激动,衣服没脱便跳下去游水,结果不识长江水情,差点淹死。恰遇陈定一乘小划子过江而来。陈定一跳下水抓住他,将他拖到岸上。与陈定一同行的是他的同学梁文琪。梁文琪惊叫道,这不是罗以南吗?陈兄你救的是我同学啊!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识。陈定一醉心于革命。常来学校寻找梁文琪。梁文琪天性活跃,经常外出。陈定一找不到他时,便来找罗以南。天色晚了,也就住在罗以南处。一来二去,便成朋友。陈定一常说上天派他来到这世上,就是让他拯救中国。罗以南却受祖母影响,自小信佛,正醉心研读苏曼殊,对他的革命几无兴趣。同识他俩的梁文琪常奇怪他们的这种友谊,说你们俩人如此反差,怎么可能成朋友呢?陈定一笑而不答,罗以南却说,是因为生死。
此刻他们却分处于生死两界。罗以南拼命地回忆几天前他们一起过江时的情景。那时他们站在过江小火轮的铁栏边,望着大江滔滔奔东,陈定一说,看这长江滚滚,无人能够阻挡。这正像北伐军的脚步。罗以南几乎笑了出声,说这不是脚步,是江水。陈定一也笑了,说不错,也是水。这是载舟之水,也是覆舟之水。你就等着看吧,胜利的旗帜很快就会插遍长江两岸。
如此大话,罗以南从来都不会信。他说,你的很快是几天几月几年?陈定一说,几天就能听到北伐的脚步,几月就能看到武汉解放,几年便可享受到盛世太平。罗以南说,老兄你在做梦说胡话吧?陈定一说,这正是我多年的梦想,但实现它已是指日可待。
罗以南对陈定一这样的革命狂很觉无奈,他大笑了一场,依然还是不信。
现在这个怀着梦想的陈定一却死了。身首分离。脑袋孤悬半空。衬着他脑袋的便是天上厚重得几欲扑压下的乌云。这场景,让整个武昌城心情惊悚。盛世在哪里?解放在哪里?脚步又在哪里?
一切都那样遥不可及。
罗以南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