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勒斯.德萨斯飞往纽约的行程是三小时零十分。飞行之下都是广阔肥美的土地。到达韦迦地亚机场时,阳光耀眼。计程车在曼克顿四十二街停下,便跨啦跨啦的下了大雨,又闪电,我提著行李,浑身湿透,在人潮中抬起头来,摩天大楼之间,没有天。忽然闪亮了霓虹灯。我想,在这变幻多端的城市,一切都会狠毒些。
我叫宋怀明,今年十九岁,是纽约理工学院电脑工程系二年级学生,要从德勒斯.德萨斯飞往纽约,原因并不明显。只是觉得日子特别长,成天睡觉,转眼老之将至。深夜我挂电话给克明。他沉吟一会,说:“你来纽约。”我收拾衣服球鞋球拍,便来了。
克明是我的长兄,三十三岁,美国公民!刚在曼克顿十二街林肯大楼开了一间牙医医务所。克明移民日久,与家里很生疏,我们已经七、八年没有见面。他见著我,还没脱掉白袍,便将我一拥入怀。又说:“小弟长大了好些。”
我们住在姬丝度比街,格林威治村,地牢画室。光色昏暗,窗外永远有鞋子走来走去,深夜不止。地面是绿白相间大瓷砖,冰凉透心,站久了会微微昏旋。梯角有黑人男人拥吻,路旁有染血针管,树影斑驳。我辗转难眠,早上独自在磨咖啡豆,煮特浓的咖啡,加威士忌,辛辣难言,克明看我,只是笑,道:“因为这就是纽约,你慢慢便会习惯。”
我慢慢喜欢嘈吵,爵士乐,装,咖啡与笑话。我和克明去格林威治村的咖啡店,听五元一晚的笑话。克明泡得熟,黑人爵士乐师下来,让他胡乱的上去弹,一位西班牙女子又跳上去讲笑话。她说她日间是一个死人化妆师,每天都在死人前练习讲笑话,观众毫无反应,光在吵,克明又在隔桌逗一对孪生姊妹,请她们喝“处女玛莉”,不知讲什么,逗得她们大笑,番茄汁沿著她们的脸颊流下来,一直到大腿,如一身的血。我独自在笑声与血里喝一杯Perrier,在黑暗光影里打量克明。他穿牛仔裤皮靴,却结了一条
森林野玫瑰丝质领带,西装外衣,正在拥着二个女子大笑。看见我,回来,一大杯威士忌倒进我的矿泉水里,泻得我们一身是酒,扬起酒香。讲笑话的是一个韩国人,在表演用筷子捉苍蝇,嘲笑东方人,又要与台下的东方人斗眼小,台上的射灯在搜索,停在我们身上。克明竖起了中指,说,Fuck you。众人大笑,射灯又找到了一对东方男子。一个两鬓飞白,眉高眼深,像中国东北人,另一个异常秀美,留著胡子,如意大利少年。抽小雪茄,戴着一项黑色小帽。中年男子道:“是否过小,要问我太太。”少年向众人敬了一个礼,众人拍掌。克明远远的向少年敬酒,扰攘一会,少年与男子离去,经过我们的时候,少年略一驻足,看看我俩,微微一笑,随手拿过克明的酒杯,一饮而尽。他的左手小指蓄了长甲,涂了红豆色蕙丹,戴若一只闪亮的红宝石戒指。我不禁低低问克明:“到底是男是女?”他只看青少年离去的身影,黑人乐师的钢琴音乐扬起,他便说:“其实并不重要,这是纽约。” 上课下课,日子吵闹而又寂寞。我与满脸雀斑的美国少年,始终格格不入。因此就很喜欢独自游泳、写电脑程式、厨艺:波兰人的酸汤,意大利的粉条,法国人的龙虾,墨西哥人的大豆牛肉,阿富汗人的乳酪茄瓜,韩国人的泡菜,日本的牛肉火锅。时常弄了一桌的食物,等克明回家,克明时常迟归,我便睡著。这天他用龙虾足撩我。我又煮了菠茶汤,绿得不得了。克明坐下,忽然用手盖著菠菜汤。我起来想给他换一罐甚麽罐头汤,他便拉着我,说:“不要费神多弄了。你多麽像一个妻。菠菜汤我吃不下,让我们到外面吃”
虽然十分小孩子脾气,我还是十分难过。他带我上希腊人开的小店,点了龙虾汤。我赌气不肯喝。克明便摇头微笑,自顾自的吃。我也委实饿了,只一味的看他。他不管我;在看《纽约时报》。我低下头,觉得十分委屈,拿起他的绒帽,戴著头上,压得低低的,不看他。
我们走在街上,空气清冽。我饿得十分难受,只是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