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疲乏之中,慢慢沉没。
不要跟我谈话。请不要,理解我。不要靠近。
他别过脸去,很久很久没有醒过来。
他有甚麽话说?我问。没有,他甚麽话都没有说。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有死。
他只是叫他们离开,不要靠近。
靠近没有意思。生存从来就不靠近。所以他说,走开。
到底那一刻,有没有蚊子咬他。
我很想知道,蚊子叮死人吗?要多死的死人,蚊子才不叮?咬子叮腐尸吗。蚊子吁有尸斑的吗。蚊子叮已经发硬的,蚊子叮微温的死人吧。蚊子会分辨出,活人和死人吗?
前年夏天,我去看他。他还说,这里很清凉,没有蚊。当时我头上一圈蚊,我臂上一丛蚊。他看见,道,这儿很清凉,没有蚊。
棺材搁著,等。
他自己去选的棺材,还会和人讲价。
差不多了,他要他们替他洗一个澡。
差不多了。他连医院都不肯住,说,横竖都没救了,省点钱,回家睡。
生无可恋。他自然不恋我,亦不恋其他,他自己也不恋。
相片分好。几十年前的照片了,我童年的时候,他替我拍了好多照。
唯恐忘记似的,照片背後写上我的名字,拍摄的年份。
一夜无眠,爬起身,满面皱纹,我在镜中见到了自己,皱纹都在眉心。於是惊觉,成天皱眉,自此便成天按著眉心,自我告诫:不要皱眉。
去看老婆婆,七十八岁了,但不,眉心没有皱纹。原来眉心皱纹,与年纪无关。
我童年时候的照片,手抱著,没哭,只是,眉头皱得紧紧的。原来自小如此。
还有我父亲在军校毕业时的照片。我母亲去看他,大概二人刚结婚,没有孩子。二人风华正茂。我父亲是个好看的男子。我母亲,颧骨好高,好瘦。两人喜孜孜的拍照,不知道其後有战争,贫穷,仇恨和断绝。
有一张两个小孩在黑色汽车前的照片,不知是谁,而且不会知道是谁,可能是我父母的儿女,我听过,没见过的。
生命的由来,父与母,已经完全消失,我的存在,无法解释。
我的父亲死後,我感到自由。
一直渴睡,到东京时以为刚离开香港。
在疲乏之中沉没,并且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