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女人,当年有本事去修理一只疼得撒野的狗,现在正架起腿晃悠着,将视线从她自己女儿的身体上移开,好像视野里根本容不下她的身量似的。而且她和他谁都没有穿鞋。又发烫,又害羞,现在丹芙是孤独的。所有那些离去的———先是哥哥们,然后是奶奶———都是惨重的损失,因为再没有小孩愿意围着她做游戏,或者弯着腿倒挂在她家门廊的栏杆上悠来荡去了。那些都没有关系,只要她妈妈别再像现在这样把脸扭开,搞得丹芙渴望,由衷地渴望一个来自那个婴儿鬼魂的怨恨的表示。
“她是个好看的姑娘,”保罗D说,“好看。脸蛋像她爹一样甜。”
“你认识我爸爸?”
“认识。相当认识。”
“是吗,太太?”丹芙尽量避免油然而生的好感。
“他当然认识你的爸爸。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是‘甜蜜之家’的人。”
丹芙在最低一磴楼梯上坐下。再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他们成了一对,说着什么“你的爸爸”和“甜蜜之家”,用的全是那种显然属于他们而不属于她的方式。就是说,她自己父亲的失踪不关她的事。失踪首先是属于贝比奶奶的———一个儿子,被深切地哀悼着,因为是他把她从那里赎出来的。其次,他是妈妈失踪的丈夫。现在他又是这个榛色陌生人的失踪的朋友。只有那些认识他的人(“相当认识”)有权利说起他的失踪。就好像只有那些住在“甜蜜之家”的人才能记得他,悄声谈起他,一边说一边互相用眼角交换目光。她又一次盼望那个小鬼魂———它那现在令她兴奋的愤怒,曾经让她疲惫不堪。让她疲惫不堪。
她说道:“我们这儿有个鬼。”这句话立即起了作用。他们不再是一对了。她妈妈不再悠着脚作女孩状了。对“甜蜜之家”的记忆从她为之作女孩状的男人眼中一滴一滴漏走。他猛抬头,瞥了一眼她身后明亮的白楼梯。
“我听说了,”他说,“可那是悲伤,你妈妈说的。不是邪恶。”
“不,先生,”丹芙道,“不是邪恶,可也不是悲伤。”
“那是什么呢?”
“冤屈。孤独和冤屈。”
“是这样吗?”保罗D转头问塞丝。
“我拿不准是不是孤独,”丹芙的母亲说道,“愤怒倒有可能,可是它这样时时刻刻跟我们在一块儿,我看不出它怎么会孤独。”
“你肯定有什么它想要的东西。”
塞丝耸耸肩膀。“它只不过是个娃娃。”
“是我姐姐,”丹芙说,“她死在这房子里。”
保罗D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让我想起了‘甜蜜之家’后面的那个无头新娘。还记得吗,塞丝?老在那片树林里游荡。”
“怎么忘得了呢?怪烦人的……”
“为什么每个从‘甜蜜之家’逃走的人都不能不谈它?要是真这么甜蜜的话,看来你们应该留在那儿。”
“丫头,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保罗D哈哈大笑。“的确,的确。她说得对,塞丝。那儿并不甜蜜,当然也不是个家。”他摇了摇头。
“可那是我们待过的地方,”塞丝说,“大家都在一起。不管愿不愿意,总会想起来。”她微微哆嗦了一下。胳膊表面皱起了一块,她连忙抚平。①“丹芙,”她说道,“生炉子。不能来了朋友倒不招待他。”
“甭为我费事了。”保罗D说。
“烤面包不费什么事。再有就是我从工作的餐馆带回来的东西。从一大早忙活到晌午,我起码能把晚饭带回家。你不讨厌吃梭鱼吧?”
“要是他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他。”
又来了,丹芙心想。她背对着他们,拐了一下柴火,差点碰灭了火。“你干吗不在这儿过夜,加纳先生?那样你和太太就能整夜谈‘甜蜜之家’了。”
塞丝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火炉边,可还没抓住丹芙的衣领,那姑娘就向前挣去,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懂事。”
“甭管她了。”保罗D说,“我是个生人。”
“说的就是这个。她没理由对生人不礼貌。噢,宝贝,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
可是丹芙这会儿正在颤抖,由于抽泣说不出话来。九年来从未落过的泪水,打湿了她过于女人味的胸脯。
“我再不能了,我再不能了。”
“不能干吗?你不能干吗?”
“我不能住在这儿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干什么,可我不能在这儿住了。没有人跟我们说话。没有人来。男孩子不喜欢我。女孩子也不喜欢我。”
“亲爱的,亲爱的。”
“她说没人跟你们说话是什么意思?”保罗D问道。
“是这座房子。人家不———”
“不是!不是这房子!是我们!是你!”
“丹芙!”
“得了,塞丝。一个小姑娘,住在闹鬼的房子里,不易。不易。”
“比有些事还容易呢。”
“想想看,塞丝。我是个大老爷们,什么事没见过没做过,可我跟你说这不易。也许你们都该搬走。这房子是谁的?”
塞丝目光越过丹芙的肩头,冷冷地看了保罗D一眼。“你操哪门子心?”
“他们不让你走?”
“不是。”
“塞丝。”
“不搬。不走。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