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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作者:未再(当代)
栏目:文学.小说
类别:现代
大小:1.55M
评价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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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节选

书籍章节作者介绍
  一九三三年的上海,似乎还在睡,似乎已经醒了。
  懵懵懂懂的早晨,一道霞光划破层层云朵,漏着晨曦的晨雾,浓得散不开。这雾笼着霞飞路旁霞飞坊的座座暗红的山似的石库门小公寓,整齐料峭的房顶笔直地朝一个方向耸立;这雾也笼着闸北番瓜弄里那大片大片低落的只能弯腰进出的肮脏的滚地龙,黑黝黝地蚕茧似的低微地伏在地面上。
  相同的是不管这石库门小公寓,还是这滚地龙难民窟,都排列得拥挤,屋子与屋子之间挨得格外近,但是却是能显出诡异的整齐来。好像造这些屋子的人,心都一样整齐似的。
  最先在清晨响起来的是“刷刷”的洗马桶的声音。
  霞飞坊里这声音通常是由中年的苏北女人的粗豪的卖力的动作转出来的。她们通常是这些小公寓里少爷少奶奶,老爷太太们雇来的娘姨。这些大多由苏北逃难过来,气力大些的,人老实些的,长相敦厚些的女人们会被这石库门小公寓里的主人们雇用来做佣人。这些住在霞飞坊中的人们大多斯斯文文,过着这个城市里敦实的生活,男士们大多有份体面的工作和体面的社会身份,每天按时拿着公文包上下班;女士中里也有跟丈夫一样有体面工作,每天按时上下班的,也有在丈夫上班后,隔着窄窄的弄堂,和对面窗口太太谈论先施公司新到的洋装的。
  这条弄堂里,还有一些有着进步思想的人,看出这浓雾紧锁的上海的早晨的不安,他们焦躁地彷徨地迫切地想打开石库门小公寓最高的那扇老虎天窗,想让这阳光能够洒进这齐齐挨挨的有不少阴霾角落的石库门里。
  但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主人们大多是新派的,不怎么会唤那些苏北娘姨做“佣人”,只小声轻缓地叫“娘姨”。有的或许骨子里还是带点轻蔑,但是那些粗壮的,用劳动为自己寻找生存之路的人们有石库门里的终日照不到阳光的小亭子间做容身之处,好过那滚地龙地头的难民太多了。
  南方的北方的难民,在九一八事变以后,蜂拥到了这十里洋场来。大家都传“上海遍地是金子”,离开了家园,躲开了日本人的飞机大炮,都愿意来上海拣金子。可一到上海,哪里有金子?宽宽的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条条名字嘀溜响当,座座横的竖的招牌金光灿灿,看久了都要头晕目眩,可连容身之处都没有。
  这些马路上终日有扫街夫清洁打扫,整得比家里的客堂间都要干净。逃难的人有的实在太累了,把铺盖一滚,想就着这上海的温暖的太阳在这干净的地头睡个午觉,便有穿制服的印度阿三来赶人,挥舞警棍,敲在背脊上,就是一条深深的红印子。
  于是,外来的本地的那些落魄的无依无靠的难民们便沿着南京路北面的西藏路一路北上,不远的闸北有大片空地,有一个一个矮小的,终年潮湿的,散发腐败气味的被西南面的上海人捏着鼻子叫做“滚地龙”的屋子。这屋子,是把几根毛竹用火烘弯成弓形,插入泥地里当作架子,盖上芦席搭成的小窝棚。这种窝棚是没有窗的,挂个草帘当门,只能弓着背进进出出,屋子里面除了睡觉的铺盖便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每天清晨,这些滚地龙的女主人们便出来透气,做家务闲聊,有时候脸色竟是平和的,满意的,聊到投机的话题,甚至是喜悦的。再把简陋的早餐一份一份摆弄好,通常是稀薄的没有几粒籼米的野菜粥,条件稍稍好一些的还能就着一小块腐乳。
  女人们把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一个一个叫起床,男人吃好早饭,便要去码头做扛包工,或者去做人力车夫,都是要卖力气的活儿。女人们也不再矜持着主内,胆子大一些手巧一些的编织了草鞋,挂的满身都是,去南京路附近的人流拥挤的地方贩卖,只安于住家方圆内的便聚集在某一处石库门弄堂口的转弯处,拿着针线给人缝缝补补,做“缝穷婆”。
  世道虽然是艰难的,但有一席安身之地,能平静地度日子,便可以心满意足。
  也有人没有一处安身之所,是那些孱弱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就着石库门弄堂转弯抹角处的地方,用捡来的竹竿和麻绳搭一个小小的担架,腾空搁在那些能避雨的檐廊下,找些或者乞讨些破棉袄旧棉絮,铺在上头,也能当作一个避身的小小的天地。
  小云的“小天地”是这大上海中千千万万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子们中的一个,她的“小天地”搭在四马路会乐里一个有转弯角的弄堂口。这个地方人烟稀少,是小雁找了很久,认定是个很妥贴的地方才安置了小云的。
  睡在这“小天地”里的小云正发烧,身上裹着旧的棉衣,破的棉被,满身都是棉絮,但是又处处漏风,在这水露似的清晨,冻得她抖霍霍。小小的脸双颊红彤彤,红得有些焦,嘴唇青紫紫,紫得裂开来。眼皮半盖半闭,好像刚刚过去的那一夜她并没有睡实诚,紧紧皱着小眉头,恍然之间渡过几个恶梦似的,嘶哑地无力地喃喃地呼唤着“小雁,小雁”。
  小雁这个时候正在会乐里的一个石库门的天井里升煤炉,通天的烟,熏得自己直打喷嚏。她在给这石库门的唐倌人熬菜粥。在火旺的煤球炉上放上小铜锅,注了水,把青菜、塌菜、鸡毛菜的碎丁子与大米一起放在锅内煮。唐倌人喜欢在菜粥里面加个蛋花,才来四天的小雁便记得在粥快要煮沸的时候敲个蛋进去,用筷子在粥里滑两下,心里盘算怎么把这锅子内丰富的华美的菜粥盘剥一点出来给小云带去。
  幽蓝的火苗在扇子下窜着。她小小的心里也上着火,担心着那个睡在弄堂口的“小天地”里的小云,手里的蒲扇不由得下了几下重手去扇,掀起一阵升腾腾的火焰来。小雁赶紧用扇子挡着眼前的烟火,不停咳嗽。
  她怕这烟火。
  那天,长春的初秋已经萧瑟得像深秋了。她的家起了腾腾的大火,热气喷洒,好像酷暑一样炎热。
  她被爹紧紧抱在怀里,压在断壁残垣似的到处都有零落绸缎的“上海绸布店”的放绸布的矮柜子里……
  她看见那些拿刺刀的,像进了村的黄鼠狼似的的日本兵,在街上扫荡。每个人脸上都有兴奋到了极处,五官纠结到一起的,像见到肉骨头的狗似的神情。
  在她的面前,一个矮小的,腿短得跟萝卜似的日本兵,满脸还都是稚气,但是已经带上了淫荡的残忍。他压在绸布店掌柜的年过四十的二姨太的身上,一下一下,起伏自己的身子,用他似乎还没有完全变声的嗓子,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小雁怕的要尖叫,但是嘴巴被爹紧紧捂住。
  千辛万苦,爹爹带着她挤到那艘逃难的船上。那船被挤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愁眉苦脸的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准备往上海逃的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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