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季节,长江水位下降了不少,航道变窄,船行艰难。汉口镇又正当汉水入长江处,岸上店铺林立,江上帆樯如云,来往船只,挨挨挤挤,在江面上缓慢地移动着。
唐梦生自船窗中探出头来向岸上张望。他的灰麻布夹袍上,拦腰勒着一条细细的白布。日前他刚刚接到急信,说祖父病故,于是乘船溯江而上,回湘中老家奔丧。
对面便是汉水入长江处的龙王庙。此处急流漩转,丰水季节,每每有决堤之虞,故此乡人建龙王庙以镇洪水,但是屡建屡毁,乡人无可奈何,只得自嘲道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此时水枯滩现,夏日里被冲垮了前殿的龙王庙,又已粉饰一新,自江面上望去,颇有巍峨气象。
若非正在奔丧途中,唐梦生本来是想到龙王庙去看一看的。
晴空无云,隔了滔滔江水,唐梦生远远地望见,一群仆妇簇拥着一名头戴珠帽、笼绛色斗篷的女子登上了龙王庙后的观水台。龙王庙下的人群立时嗡动起来。料来那女子必定不是寻常人物。
邻船的一名中年士子似是本地人,熟悉内情,感慨地向周围船上张望的客人说道:“那就是小温侯未过门的夫人姬家小姐。姬家小姐本来是顺江而下,取道汉水去襄阳的,走到这儿,看见龙王庙的残破模样,于是发愿重建龙王庙,好庇护江上来往的船家和行人。这一番菩萨心肠真是难得,也难怪得有这个福气嫁入温侯府呢。”
唐梦生忍不住哂然而笑。姬大小姐居然会有这等菩萨心肠?不知道她这一回究竟有何用意,要滞留在汉口重建龙王庙。也许她只不过是想拖延去襄阳的时间罢了。
远远望去,一名裹着重重狐裘、几乎遮去了大半张脸孔的男子出现在姬瑶花身边,向她低语几句。姬瑶花回头来听着,过了片刻,两^一同走下了观水台。
那个裹得如此严实的男子,想必便是向来畏寒的姬瑶光了。有他跟着去襄阳,小温侯想必头疼得很吧。
旁边已经有人问道:“听说小温侯和姬家少爷不太和睦,姬家少爷这一回,会不会跟着去襄阳?”
那中年士子道:“姬家少爷听说是应九华山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之邀去九华山的,就在这儿要和转道汉水的姬家小姐分路而行了。”
紫府真人的邀约,早在去年秋天在东京城中时便已经向姬瑶光提出,他却迟延至今才去赴约。
唐梦生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来。
午后客船拔锚启程。唐梦生没有看见,在他身后,从某个客船上飞起的信鸽。
信鸽飞越长江,在龙王庙上空盘旋着,听到一声呼哨后,俯冲下来,落在姬瑶光的手上。信鸽的左足上,绑着一条细细的白布条。
姬瑶光微微一笑,扯下白布条,一扬手,信鸽又飞了起来。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唐梦生那个爱管闲事的家伙,总算走了。我们也该动身了吧?”
姬瑶花隐在珠帽后的面孔,看不清表情,但是她点头之际的无可奈何。却是不会让人错认的。
姬家的船到达襄阳城外时,已是半个月后。温侯府早已得到消息,派了人在码头等候,上岸之后,三辆马车迎着姬瑶花、姬家仆妇与随身行李,穿过道旁指指点点的人群,驶向襄阳城南郊。温氏一族聚居之地,就在昔日诸葛亮隐居躬耕的隆中山麓。
到温家庄时,已是日落时分。密林中暮霭四起。雄踞山麓的庄院,平添了几分苍茫。
姬瑶花被安置在温府后园的小楼,姬家仆妇住在楼下,温府的仆妇都在楼外一带耳房中伺候。
姬瑶花站在楼窗前,望着落日,直到小温侯上楼来,方才回过身。
小温侯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还不取下珠帽?”
姬瑶花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取下了珠帽。
落日的昏黄光辉自她背后射入小楼来。
小温侯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他困惑地打量着面前的姬瑶花,蓦地怒叱道:“你们两个究竟在捣什么鬼?”
姬家的两名仆妇张口欲言。小温侯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那两名仆妇看看姬瑶花又看看小温侯,终究还是下楼去了,临走之前,忍不住回头来担心地看看姬瑶花,却又忌惮着小温侯,什么话也不敢说。
小温侯盯着眼前的姬瑶花说道:“你在这儿,那么你姐姐呢?她是不是代替你去了太乙观?”
姬瑶花,哦不,应该是姬瑶光翻了个白眼:“这还用问?”
不待小温侯说话,姬瑶光已经一口气接了下来:“你若是将我送回去。太乙观肯定会发现瑶花的身份,就算不敢杀她,也会废了她的武功。那对瑶花来说,当真是生不如死。”
太乙观竟会如此严厉地处置姬瑶花,她去太乙观要做的事情也就不问可知了。
小温侯已镇定下来,强行抑制住胸中的怒气:“你们两个,这种偷梁换柱的伎俩,前次在峨眉山便已经用过一次了,如何还能再用?我知道你们随身都带着信鸽,马上给我送信到太乙观。就说你生了急病,立刻叫你姐姐来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