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富萍到了奶奶帮佣的人家里。弄堂里有几个小女孩在跳橡皮筋,皮鞋底擦着水门汀的地,有一点回声从弄堂的壁上碰回来。下午三、四时的太阳光,黄黄地照耀着。小女孩的衣裙,在阳光里,变得很美丽。富萍依着信上的指点,走到底处的门前。门开着,富萍迎门一站,挡了光线。门里面走道上,坐了几个女人,看不清她们的脸,她们身后有一些光照进来,画出了轮廓。其中有一个,站起来,向富萍说:来了?富萍就叫了声奶奶。
奶奶是李天华的奶奶,也不是亲的,是将李天华过继给她做了孙子的。当时,媒人上门给富萍说亲时,特别强调两点,一是李天华是初中生,二就是他奶奶在上海做保姆。所以,虽然现在弟妹多,李天华又是老大,家里难免穷困些,但并不是完全没希望的。奶奶很早死了男人,没有儿子,一个女儿总是人家人,这样就只一个孙子是她的后人,孙子的初中就是他供的。奶奶十六岁起就到上海帮佣,至今三十年,算得上是个老上海了,是个有身份的奶奶。富萍的爹妈死得早,是跟了叔叔婶婶生活,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看得很重,又不好嘴上过问,只能用心。给她说亲,她就低着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人要上门来,她则死活不露头,钻在要好小姊妹家一天,等人走了,才回家。若要带她去人家里看,她当然更不去了,无奈,婶婶只得自己去了。心想,可别耽误了丫头的大事,叫人说做叔婶的不把侄女儿的一辈子当一辈子。回来,再一桩桩说给她听:老人如何心慈,弟妹如何听话,大妹妹已经说好了人家,隔年就要翻房子,等等,等等。她还是不说好还是不好。一直等人说到了李天华,她才没躲。李天华来的这一日,富萍在家煮了饭,烧了茶。她从低着的眼睑下,看见一双黑布鞋,并得拢拢的。鞋不大,有些瘦,略尖的圆口,衬着白纱袜,脚背高一些,不是一双下惯水田的脚。那种扁扁的脚掌,巴得住泥和水的。她就晓得这不是一个吃力气饭的人。后来,媒人就送了彩礼来。彩礼除去一般的毛线,衣料,花线,还有一份盘缠,是奶奶让她去上海玩一趟。这样,富萍就来到了奶奶这里。
奶奶说是奶奶,看上去比富萍的婶婶还要后生些。奶奶的头发很黑,前面看像是窝攥,其实是将短发顺在耳后。奶奶身上的褂子是蓝布的大襟褂,长纽,立领。奶奶的脸色不是城里人那样的白,也不是乡下人的黑,而是黄白的。脸盘比较丰满,皮肤绷的很紧,但并不是细嫩的,有些老,不是苍老的“老”,而是结实的意思。奶奶的手也是这样,骨节略有些粗大,皮肤也有些老。说话口音已经变了,不是完全的家乡话,但也不是上海话,而是夹了上海话的乡音。她走路腰板挺直,坐在椅上吃饭做事腰板也是直的,但一旦弯下了腰,那岔开腿下蹲的姿势,就有了乡下女人的样子。奶奶的五官也是这样。她是那种不怎么鲜明的疏眉淡眼,有些富态,也不再像是一个乡下女人。但当她说话时,下唇微微前凸,上唇有些吊,露了点齿,依稀又变成了乡下的泼辣女人。她的一个眼角上早年受了伤,没有落疤,只是使眼尾往里陷了一陷,形成一个坑。于是,眼睛往某一个角度看的时候,就有些“乜斜”的意思,有一点泼辣的妩媚。总之,奶奶虽然在上海生活了三十年,并没有成为一个城里女人,也不再像是一个乡下女人,而是一半对一半。这一半对一半加起来,就变成了一种特殊的人。她们走在马路上,一看,就知道是个保姆。
在她们扬州乡下,女人历来有出来做保姆的传统。有做长的,也有做短的。像奶奶这样,已经在上海落下了户口,成为正式居民,四乡八里也有一些。她们大都是年轻时守了寡,或者男人没出息,荒唐,而且没儿子的。就像奶奶这样。她们没有靠头,只有靠自己。她们出去久了,难得回来,要回来,也住不长。已经不服此地的水土,不是拉肚子,就是身上发疹子,所以立即就回去了。回去的时候,多半会带着一两个女人,带到上海去,替她们也找个东家。还有时候,她们从上海写信来,让谁家的女人去上海,也做人家。渐渐地,她们乡下的人,在上海就有了许多。而且是在差不多的地段做。东家和东家,有一些还是亲戚熟人,常常有得见面。这样,出门在外的生活,就变得容易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