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躺着一个我心爱的女子,爱波。
我拿起清洁锐利的刀,从她的胸口划下去,毫无阻拦地直划到腹腔中线,接着沿左右两侧最下一根肋骨下各划一刀,连接成一个倒Y字形。
表皮揭开后,爱波瘦,灰白的皮下脂肪薄薄的没多少,轻易地便把它们连肋间神经一块移除。接下去是划开腹直肌、腹横肌,将它们用钩子扒开,腹腔便打开了。腹膜上仍是没有太多的脂肪,再轻易地移开后,横膈、胃、胰、肝、小肠便都清楚地显露出来了。把腹直肌腹横肌再拉开些,心肺也露出来了,显然也已遭involved,这些癌肿虽已呈木头色一样,跟三个多月前我看到的红毒毒的色泽不同,但看了仍叫人心痛震怒。
我搁下刀,暂停手下的动作,抬起头来,一张张年轻专注的脸也跟着抬起来等待着地注视我,一股强烈的激动涌上胸口,我清清嗓子,告诉这些实习小大夫:“今天的妇产科病理解剖,我们来看看这个最平常、可是也最容易被忽视、因而延误致命的case……我希望戴了手套或口罩的能取下来,这是对死者的一种起码的敬意,因为,因为她生前曾经跟我们一样,也是个人……”
爱波。爱波。
爱波是她的名字,弟弟名爱涛,说是他们八字都缺水的缘故。但我们上了初中学英文后,很自然地就叫她apple,爱波的脸圆且短,终年红扑扑的,很适合这个叫法。但后来她也学了英文后便要求我们改叫她April, “我是牡羊座四月生的,叫这个不是很妥当吗?而且四月是旧历三月,三月是桐月,你们没看过满山遍野油桐开花的时候吗?比秋天的芦苇还要白!”爱波朗朗地说罢掉头离去,丢下我们这群完全接不上话的大男生怔怔地傻在那里。她常常这样,混在我们这群大她数岁的男孩子堆里,有时鸡立鹤群杂在我们中间冲锋陷阵地杀篮球,还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我们,常常丢她一人在场边自己敷裹刚刚又摔破的伤口,也常常冷不防地半途上她就跳到你的单车后座不客气地借搭便车,到村子时你回头叫她好下车了,又见座位空的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跳车走了。
爱波这种不寻常的疯傻性子,在我们那个父母很较量彼此小孩功课的村子里,算是很特异的。
我念初三的那年,秦伯伯,爱波的爸爸得癌症过世,那样胖壮的一个大男人在三个月内像一个被拔掉塞子的橡皮人泄尽了气。秦伯伯的过世,把爱波的疯傻性子变成另一种,她的红鼓鼓的面颊也眼见着塌下去。一个冬天的黄昏,我正临窗在苦做范氏大代数,不禁被窗外那情景慑呆了。我们家是在村子的最外围,我的书桌正面着一片冬天收尽了的稻田,田尽头是些小山,山的那面是公墓,临我们村子的这面山被附近农家开垦为梯田,轮种着各种应时蔬菜,有时田收尽了,疏疏落落地乱长了些紫色的苜蓿花和鹅黄的油菜花,本来像一幅寻常的水彩画,但因让冬天的阳光给暖暖地蒙了一层成熟的黄,遂变成了浓凝的油画,爱波便在那幅画里,她还穿着夏天的衣服,裙子下赤着两只小腿在梯田坡上狂奔着,两条发辫跑得就快散掉了,她那时念小学六年级,两只敏捷细直的腿像鹿脚一样,跑了很久,她终于停下脚来,立在一个凸出的垄头上,已被吹散的长发狂舞着,隔着那么老远,仿佛仍然看得到她那双因为瘦了显得格外黑亮的眼睛简直着火似地烈焰四射,骇异极了,那一刻,我以为她疯了,或是马上要纵身跳下悬崖,虽然其实那只是个不怎么高的垄头,但她的神态简直就像是临着危崖而一心一意要跳下去似的,我不禁推开椅子立起来。遥遥的这里不自觉地伸出两手想接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