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天心（当代）
盟盟语录
刚满四岁时的盟盟，临睡前最喜欢做的事是，边听我念《西游记》边画画，最喜欢画跳蚤。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黑手盟盟
人类祖先到底多久以前离开森林，到洞窟居住，住了又有多久，时间均不确切。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不免都略有此记忆，犹以童年，并且肯于承认。
盟盟的玩伴阿朴家，当初为了欢迎小主人的到来，妈妈特别在装潢新居时，为阿朴留下一个专属的角落：一坪大的木头地板，和一个小得仅容旋身趺坐的小木屋。
小木屋果然被热烈欢迎，常常一群年龄不等的来客小孩排队等着进去，在其中的人，无非都在坐着发呆，问他们里面有什么好玩？也都说不上来。
因此想起自己小时候。
有次和玩伴们寻获一整张谁家丢出来的旧榻榻米。我们把它扛到某边间家的屋墙外斜倚着，里面黑漆漆的自成天地。不用言语交换的，我们都打算在此长住下去，分别回家偷一些被单衣物、摆设和食物。到了天黑，也没一点打算回家的意思，觉得彼此亲爱非常，可以不要爸爸妈妈。
最后怎么收场的？——因为后来小洞窟里的家当简直多得不得了——不记得了。
父母亲呢？好像都只冷眼看我们忙进忙出，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盟盟到两岁左右时，也习于把家中客厅的沙发活动座垫堆一堆，堆成个洞窟，有时可在里面躲一整天，吃饭时间才肯把头探出洞口等大人喂食。
我们对此已习以为常，惟有客人来时才顿觉得有些荒谬，赶忙边对客人解释这个违建，边哀求盟盟让椅垫恢复原状好让客人坐。
至于盟盟到底在其中做什么?有什么乐趣可言?我很快就放弃好奇了，只除了偶尔担心她已过于内向近自闭的个性。
上了小学一年级的盟盟，有时还会极其熟练地三两下把椅垫堆成个洞窟，好大一个人缩在其中。我们做大人的一旁不敢笑她，不敢问她（是否有什么心事），只敢，竟然也只敢，冷眼看着这名爬进爬出的穴居者。
盟盟语录
五岁时的盟盟，好心并认真地给我建议：“妈咪你要当鸟的话，要当凶猛的，好比秃鹰或海雕，比较安全。”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寂寞的盟盟
和很多父母一样，我还清清楚楚记得，第一次看到初生宝宝的手指时的惊讶，那么细小、柔嫩、修长，因此都忍不住会编织一些梦想，例如，将来这可能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拿笔的手、握网球拍的手??
盟盟出生时也有那么一双美丽精致的小手，一旦能使力并控制自如，也就是差不多满周岁后，最喜欢学每天负责扫地的大姨，一手抓比她高的扫帚，一手拖着畚箕，口中发着“A咻A咻”的使劲声，忙碌地进出各个房间。
后来这双手，很快会抢过外婆的大锅铲，帮忙拌狗饭；会趁外公在调弄园艺土时，一旁做；悠闲无事时，会稳稳抓住一只有她三分之一体重的大黄猫的颈子，像其他小女孩珍爱洋娃娃似的拎进拎出不舍放它走。
这双有力的小手，大多时候是脏兮兮的，有长年积累已难洗掉的野生植物汁液痕迹，有做美劳后未及清除的南宝树脂，猛看以为指头严重脱皮??这双手，又且灵活狠准似某种猛禽，它可以一分钟内抓五只以上的小蚱蜢，其力道轻重大小正正好，既不伤到它们，也不致让它们挣脱，它可以一个钟头内徒手捉一小桶蝌蚪，它还可以抓我们都不敢抓，有一支粗雪茄那样肥长的大螳螂和红裙子大蚱蜢，常常遭它们的大镰刀割伤或口器啃伤，但都沉着冷静得不松手放弃。
如此这般的小手，有好几年我并没机会替它修剪指甲，因为都被过度使用以致磨得秃秃的。
日前一个冷天，牵她穿越好危险的十字路，恍若牵着的是我母亲的手，粗粗的、厚厚的、暖暖的，很熟悉，却快遗忘掉的——有好多年，我牵过握过的手无数，社交礼貌的、好朋友的、男朋友丈夫热情的手??独独没有父母亲的。
偷看一眼这双小手，其上布满着与猫咪嬉戏所遗的新旧爪痕，和无数堪称操劳风霜的粗粝，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双与钢琴与网球拍十分遥远，毋宁说，是一双劳动者的手。
盟盟语录
四岁的盟盟忽然要求我以后不要再吃饭了，问她为什么，盟盟说：“我不要你再长大，会变老，我要妈咪永远这样照顾我。”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台北最后两个文盲
盟盟两岁左右的那一阵子，曾经向我们要求过弟弟妹妹，不成功，也就不再坚持了。
放弃了讨弟弟妹妹的盟盟，也颇能自处，每天早晨自己睡饱了起床，可以独自静静地玩两小时，因为那个时候，有夜晚阅读、写稿的爸爸妈妈还起不来。
盟盟自己会把尿布脱下来，攀爬到浴室****马桶上尿尿，然后裤子穿得歪歪的自己继续安静玩。我呢？总是半睡半醒地保持警觉听她的动静，直到母亲的职责催促再不喂她可能会饿死，才挣扎起床。
那时候的盟盟，最喜欢、也惟一看的电视是日本卡通小叮当，里面那个寂寞并且胆小懒惰的ノビタ比打哥哥，有次找到一个恐龙蛋化石，便日日窝在被窝里孵它，没想到不久竟然孵出来了，是只蛇颈龙，为了怕妈妈发现，偷偷养在棉被间里，每天喂它生鱼片，很快的就大到再也装不下了，故事于是开始。
于是就有那么一天，我起床时发现盟盟竟然已玩得重又困倒了，蜷在书橱前的地板上熟睡，但是令我吃惊的并不是这个，而是——
一屋子的球!??或许该说，蛋。
我四下打量着，妈妈收集的美丽手帕盖着一个爸爸的硬式棒球，一条小方巾包着一颗雪白的乒乓球，盖肚皮的毛巾被包裹严密着一个篮球，外婆的包袱巾下则窝着一对双胞胎垒球，矮几上还有一张张面纸分别包着三五不等的玻璃弹珠??
寂寞的盟盟，大概是希望一觉醒来，就有满屋子各式品种的小恐龙们可以做她的好伙伴，就如同蛇颈龙陪伴ノビタ比打哥哥一样。
盟盟语录
盟盟五岁时听外公讲以色列和死海之旅，暗暗作诗两句：死海无生物，听见鱼发声。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盟盟的采撷生涯
在盟盟出生之前，台北就已刮起一阵学前幼儿识字风。领头并著书为文者，在他们夫妻的努力教导下，小小四岁孩儿能识得三千中文方块字。
此风在盟盟出生后，愈演愈烈。
初时我不以为意，毕竟襁褓期的婴儿，吃喝尿布才是最大事。
渐渐一两岁，盟盟会热心地把书们堆积木排火车时，我不免意识到书本的原始功能。
三岁多时，眼看仍在把书本堆堆当椅子坐而无意打开它们的盟盟，只好告诉自己和别人，那个四岁认三千字的小孩儿一定是天才吧。
不久，和盟盟去动物园玩，眼前一个看似尚未入小学的小孩，朗朗念着木牌上没有注音符号的说明文字，赶快第二天去重庆南路书店买了几盒字卡。
但是，盟盟显见的对字卡一点兴趣都没有，毕竟，家里有七只狗、五只猫、两只小鸟、一条斗鱼，与它们玩都来不及，为什么要去看四方方、不会发声不会逃的“狗”、“猫”、“鸟”?
于是我想起诸多幼教专家说的身教。
这并不难，反正全家本来就都是以读书写书为兴趣、为业的人，我只消继续保持在她面前无时无刻地不在读书，不就是最好的身教了吗？
结果是，盟盟说她最讨厌书本了，因为占掉了妈妈。在她眼中，字、书本，确实是抢走了妈妈的头号仇人呢。
我的不算彻底的教子识字，就这样暂告中辍了。
不愿意承认她天资不如常人，只想，确实在她的生活里，有太多太多
比“字”有趣的东西了，再加上，她青梅竹马的玩伴阿朴，当盟盟还只认得“大、中、小、人、一”时，阿朴指着我的新书《下午茶》，扬扬念道“下牛菜”，我和阿朴妈妈愈发地相濡以沫地安慰彼此：盟盟阿朴，绝对不致会是台北最后的两个文盲吧！
盟盟语录
盟盟和阿朴看卡通，米老鼠正面临十分危急的处境，阿朴安慰盟盟：“没关系，等下他的迪斯尼同事唐老鸭会来救他!”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学游的盟盟
盟盟大约一岁半时，爸爸决定改变自由工作者的生活，暂时去当上班族。
全职妈妈的我，觉得大小两人终日坐困愁城度日不是办法，再加上担心会吵到也以写作为业，格外需要安静的外公外婆，便两人展开在外冶游的生涯。
在外冶游，近则屋后荒山，远则——不是什么专门的游乐地点——台大校园、植物园、新公园这类总之有植物的地方，即使是普通人家巷道也可以。
等她可用语言表达意思后，我发现她彻头彻尾是一个原始人。
她要求我替她摘一切她摘不到的高处——通常是人家院墙里或“禁止攀折花木”旁——的花叶，更多时是各式种子和不成熟的果子。
她的热切、得不到誓不肯离去的模样，使我一再抛弃公德心，偷摘了好多人家的青莲雾、芭乐、梅子、青橄榄??但见她视若珍宝，小心收藏的样子，每每让我马上忘记方才的逾矩行为，取而代之的仿佛自己是世纪初的马林诺夫斯基、列维-斯特劳斯、玛格丽特·米德在做田野调查工作，尽量不大惊小怪的观察原始人为求活命的认真采撷。
习惯盟盟的采撷生涯以后，我会在每次出门冶游时，为她准备一个小袋子，以免我的皮包或外套口袋被她储满莫名其妙的东西。
例如盟盟爸爸，某次要从背包里觅一张名片给人家，掏出一块她坚称是恐龙化石碎片的小石头、一根公鸡羽毛、一把美人蕉种子、一颗坚硬如石的第伦桃果，和一堆已发霉认不出原貌的浆果??
又气又好笑的爸爸不知道，我每次帮盟盟洗衣服，也要从她的裤口袋或外套里，倒出一堆差不多的珍宝呢。
盟盟语录
四岁的盟盟有天醒来告诉我她做的好梦：一群七彩蝴蝶飞来飞去，答应把她快吃完的蜂蜜罐给弄满。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盟盟的玩具
前面写过学飞的盟盟，其实在此同时，她想学习水族们的心意始终更切，只不过都被不会游泳的妈妈巧妙地找寻了一个既廉价又安全的方式替代：放满一浴缸的水，夏天的时候，她常常可以在其中独自玩一下午，苦练各种鱼类的游法，直到皮肤泡得尸白才肯罢休。
如此她从周岁玩到六岁多，当然早已经不满足了，便在去年暑假中，去一位有社区游泳池的朋友家玩，让她两臂套上充气浮手，她一下池仿佛如鱼入江海，她且把两手交叉枕在头下，身体轻松自在地仰浮在水面上，好不令人心惊。
盟盟而且完全不肯接受善泳的叔叔的热心教导，认为捷式蝶式蛙式的泳姿十分古怪，并不类似任何一种她所知道的鱼族的游法，她坚持把两手掌置于肚脐处，小小快速地摆动，认为如此比较符合她眼中以腹鳍拨水的鱼儿们。
我在游泳池畔边看她边暗自犹疑不已，已经几年了，仍然决定不了该不该让她学会真正游泳，有谓在公共安全如此恐怖的台湾，过桥、坐渡轮才不致有生命危险；另一说是，不会游泳的人必定不会接近水，不接近水自然就没有溺毙之虞。
我不免想起一位过去的好友，她的丈夫就是在潜水时丧命的，但听她说，发现丈夫遗体的人描述，当时的他，一定是正被游过跟前的一群美丽的鱼群所惑，以致忘了压缩空气筒可支撑的时间。
??他的临终表情，是非常愉悦快乐的。
我担心，学会游泳之后的盟盟，终将会如鱼入大海，一去不再回。
也许那海中世界确实美丽极乐、无诸恶道及众苦??但我还不舍得将她放生。
盟盟语录
外婆教一岁多的盟盟唱客家童谣“阿雕剪，尾铊铊，没爹没娘跟叔婆”，盟盟偶在路上听到邻妇有以客语聊天的，告诉我：“她们在说阿雕剪话。”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盟盟上幼稚园
盟盟在入小学前的婴幼儿时期，其中很大部分的时间，爸爸妈妈都是选择自由写作和进修的生活。
在文学出版大萧条年间，所谓的自由写作，意味着物质生活必须处于极度俭朴到近于匮乏的状态。
既是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关系呢？同时代中已有前辈孟东篱，好吧，我们不居盐寮海边，便选择一种大隐于市的生活，把需求尽量减到最低——其中的两三年，每个月除了准备盟盟幼稚园的学费和必须给公婆家的，我们只需数千元就可度日——既然拒绝了一切非生活必需品，当然就包括了盟盟的玩具。
市场上的小孩玩具几乎全是塑胶制品，而且都不便宜，固然是我们不购买的主因，但更重要的是，好像还有太多可玩的嘛。先别说家中养的众活物们，就算狭义的玩具，爸爸的黑白围棋子被拿去当各国名菜反复蒸煮烤煎了好几年，都不厌倦。炊具呢？妈妈阿姨们的保养品的美丽空瓶罐就都是现成的锅碗，又不制造垃圾。
此外还有一种便宜好玩的玩具，三不五时去小杂货店买小包装的绿豆红豆黄豆??不是煮汤吃，而是找一块空地，例如我们屋后等待地价再飙涨的丑陋空山，洒洒一山坡，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以日日亲眼目睹它们的生长，一直到偶尔一个秋日，整山坡开满了一色的花海。
盟盟的玩具玩了好些年，爸爸妈妈到底觉得有所亏欠，选一个她五岁生日的那天，仿效很多父母，带盟盟去玩具反斗城，应允她可自由选择一样她喜爱的玩具。
结果她挑了一大瓶吹泡泡水，三十元。
我们觉得更亏欠了，就告诉她还可以再选一样。
盟盟走过芭比娃娃们（好险！），走过遥控汽车飞机前，走过电动玩具及卡带前??总算找到了她要的玩具，是一包塑胶什锦小虫，有好多红色的蚂蚁、黑色的臭虫、萤光绿的蜘蛛、蓝色的蚊子。
一包台币二十五元，我还记得。
盟盟语录
母女谈心，问盟盟，爸爸第一爱谁，盟盟非常坚持地回答是妈妈，问为什么，盟盟说：“因为妈妈先有的，我后来才有。”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盟盟的死知识
如同很多自认稍具想法不愿随俗的现代年轻父母一样，在盟盟出生之前，我们就已决定，在我们还能“有效管辖”她的时间内，拒绝电视、速食、过度消费、制式教育等等。
由于同居的三代六口之家只有盟盟这一个小孩，可预见的，在她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于她最亲密的伙伴，将注定是五个日益衰颓的老家伙。
这些老家伙们，尽管有一肚子经验与知识，但个个孤僻又且理性过度的待人处世之道，不知对天真不羁的赤子婴儿是福是祸?
让她拥有同年龄的人际关系??是我首次动念不排斥将来送她进幼稚园。
直到三岁多，见她虽能口吐人言，行踪却更近鸟兽。
她有时决定一整天当鸟，便择家中高处飞走，要不稳稳蹲在沙发扶手上栖息，双手撇在身后是羽翼，问她话，她执意地以某种鸟鸣声啁啾作答，认为我们理当懂得。更多时候，她和猫狗共坐一处，称兄道弟，交换着猫言狗语，看了令人心惊。
便赶快找了一个离家只有两站的幼稚园。
送她入园的头一天，我独自走在返家的路上忍不住掉泪，深深恐惧万一突有大灾祸来临如地震甚或战争，我要如何在最短的时间、越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把她重新纳入我的翅膀下。
入园才几天，替她洗澡时，发现她胸口有酒瓶盖大小的乌青牙印，问她原因，说是被同学咬的。问她痛不痛、有没有哭？盟盟说没哭。正要夸她勇敢，她老实地继续说出真相，因为她的嘴也正咬着同学的肩膀所以没办法哭呀。
俨然是另一个小小的野兽王国。
盟盟语录
幼稚园的暑假快结束，我问盟盟会不会想念学校，她说会呀，我问想些什么，盟盟思索半天回答：“灯泡。”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盟盟的主人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末代子孙奥瑞里亚诺，活到十八岁从未出过家门一步，满脑子却充满着诸如“蟑螂共有一千六百零三种，旧约时代的杀虫法是??中世纪的杀虫法则是??”这类的无用知识。
这里也有一些死掉了的字，大概只有中文系同学在例如汉赋中才有可能接触，如“”：赤白杂色马；“”：黄脊黑马；“”：青黑色马??这些字在彼时当然别具意义，如同今日我们津津细究BMW奔驰莲花之差异特色。
盟盟便有一肚子类似这种“吃过羊肉、没见过羊”的死掉的、无用的知识。
她可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似的向你生动描述，一只屎克螂虫如何制造搬运一球屎团；她可以告诉你要捕摘千年人参应该准备的工具及其仪式；还有人脚獾（你听过吗？）要如何捕捉、绿绣眼又该如何诱取??
她尚有一肚子的牧场知识，例如骡子如何才肯乖乖上磨、马儿如何才能顺产、马骡与驴骡的外貌差异及其各自父系母系来历??乃至她才两三岁时，只要见到草地，一定当场咬含一嘴青草，两手握拳着地跪下，胸中自有主张的认为自己是某种草食动物，若一旁大人敷衍地劝她：“噢，你是只小鹿啊??快起来吧!”除非你猜得正巧，不然她会示意你从她拳头的握姿判断出她此刻是单蹄目或偶蹄目的动物。
对于这个长到五岁多时，尚不知道麦当劳、小虎队、芭比娃娃的现代台北小孩，我不知道这些她自外公那里长期得来，于今肯定无用的大量的死知识，是什么意思。
此刻，这个小女生发着嘶声、马儿模样地跑来告诉我：“刘备骑的是ㄉ一［音迪］马，白色的，这里有长长的泪沟。”说着，认真地用手指在眼角处比了一下，手势好像印度的祭神舞踊。
盟盟语录
盟盟某次说起一个幼稚园小班的同学比较会说话了，“可是说得还有点歪扭曲。”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盟盟的下辈子
盟盟从会爬会四下摸索探险的婴幼儿期，我们就发现，她乐意做飞禽走兽的时候远远多过做人类。
她认为，人类非常可怜，没有皮毛，没有牙爪，没有翅膀没长角，跑起来快不过同样是两足行走的大公鸡，跳起来高不过一只小蚱蜢，连飞，不跟老鹰们比，也飞不过一只七星瓢虫??更重要的，人类居然还少了一条几乎每个动物都有的美丽大尾巴!
做人类的小孩就更加无趣了，大人道理规矩太多，大人太爱干净，大人明明什么都能，独不肯为她叫太阳不许下山，好让她玩个不舍昼夜。
于是她很早便放弃做人类小孩，热中扮演各种鸟兽鱼虫，最常的时候，喜欢做一头可爱的小山羊。
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径自认了大姨天文做主人，主人长主人短，有几次提出要求希望主人在她颈上拴条绳子，就更像了。
从此爸妈讲不听的道理，主人一讲就通；小羊摔破皮不肯疗伤，主人出面一定成功；几次遭妈妈打屁股处罚，便哭哭啼啼出走到主人房里，主人房里像个小小博物馆，收藏了好多旅行各国的小东西，做小羊的都深深知道其中每一件所来自的国度和故事。
主人且帮忙认真收集了小羊从幼儿到现在的画儿和手工美劳，每年一度整理展出，主人还制作了入场券并代为散发邀请。
展出时候，作者自己站在门口腼腆地收票，参观者外婆外公爸爸妈妈连主人，鱼贯出入。
若有一天，你不巧在我们客厅看到盟盟接电话，当这个一年级生老实地回答“在，你等一下，”，然后喊“主人电话!”时，大概是侯孝贤导演有事找他的编剧：“盟盟，你主人在家吗?”
盟盟语录
盟盟说：“我将来要学主人不结婚，不用照顾小孩，好轻松。”
刚满四岁时的盟盟，临睡前最喜欢做的事是，边听我念《西游记》边画画，最喜欢画跳蚤。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黑手盟盟
人类祖先到底多久以前离开森林，到洞窟居住，住了又有多久，时间均不确切。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不免都略有此记忆，犹以童年，并且肯于承认。
盟盟的玩伴阿朴家，当初为了欢迎小主人的到来，妈妈特别在装潢新居时，为阿朴留下一个专属的角落：一坪大的木头地板，和一个小得仅容旋身趺坐的小木屋。
小木屋果然被热烈欢迎，常常一群年龄不等的来客小孩排队等着进去，在其中的人，无非都在坐着发呆，问他们里面有什么好玩？也都说不上来。
因此想起自己小时候。
有次和玩伴们寻获一整张谁家丢出来的旧榻榻米。我们把它扛到某边间家的屋墙外斜倚着，里面黑漆漆的自成天地。不用言语交换的，我们都打算在此长住下去，分别回家偷一些被单衣物、摆设和食物。到了天黑，也没一点打算回家的意思，觉得彼此亲爱非常，可以不要爸爸妈妈。
最后怎么收场的？——因为后来小洞窟里的家当简直多得不得了——不记得了。
父母亲呢？好像都只冷眼看我们忙进忙出，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盟盟到两岁左右时，也习于把家中客厅的沙发活动座垫堆一堆，堆成个洞窟，有时可在里面躲一整天，吃饭时间才肯把头探出洞口等大人喂食。
我们对此已习以为常，惟有客人来时才顿觉得有些荒谬，赶忙边对客人解释这个违建，边哀求盟盟让椅垫恢复原状好让客人坐。
至于盟盟到底在其中做什么?有什么乐趣可言?我很快就放弃好奇了，只除了偶尔担心她已过于内向近自闭的个性。
上了小学一年级的盟盟，有时还会极其熟练地三两下把椅垫堆成个洞窟，好大一个人缩在其中。我们做大人的一旁不敢笑她，不敢问她（是否有什么心事），只敢，竟然也只敢，冷眼看着这名爬进爬出的穴居者。
盟盟语录
五岁时的盟盟，好心并认真地给我建议：“妈咪你要当鸟的话，要当凶猛的，好比秃鹰或海雕，比较安全。”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寂寞的盟盟
和很多父母一样，我还清清楚楚记得，第一次看到初生宝宝的手指时的惊讶，那么细小、柔嫩、修长，因此都忍不住会编织一些梦想，例如，将来这可能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拿笔的手、握网球拍的手??
盟盟出生时也有那么一双美丽精致的小手，一旦能使力并控制自如，也就是差不多满周岁后，最喜欢学每天负责扫地的大姨，一手抓比她高的扫帚，一手拖着畚箕，口中发着“A咻A咻”的使劲声，忙碌地进出各个房间。
后来这双手，很快会抢过外婆的大锅铲，帮忙拌狗饭；会趁外公在调弄园艺土时，一旁做；悠闲无事时，会稳稳抓住一只有她三分之一体重的大黄猫的颈子，像其他小女孩珍爱洋娃娃似的拎进拎出不舍放它走。
这双有力的小手，大多时候是脏兮兮的，有长年积累已难洗掉的野生植物汁液痕迹，有做美劳后未及清除的南宝树脂，猛看以为指头严重脱皮??这双手，又且灵活狠准似某种猛禽，它可以一分钟内抓五只以上的小蚱蜢，其力道轻重大小正正好，既不伤到它们，也不致让它们挣脱，它可以一个钟头内徒手捉一小桶蝌蚪，它还可以抓我们都不敢抓，有一支粗雪茄那样肥长的大螳螂和红裙子大蚱蜢，常常遭它们的大镰刀割伤或口器啃伤，但都沉着冷静得不松手放弃。
如此这般的小手，有好几年我并没机会替它修剪指甲，因为都被过度使用以致磨得秃秃的。
日前一个冷天，牵她穿越好危险的十字路，恍若牵着的是我母亲的手，粗粗的、厚厚的、暖暖的，很熟悉，却快遗忘掉的——有好多年，我牵过握过的手无数，社交礼貌的、好朋友的、男朋友丈夫热情的手??独独没有父母亲的。
偷看一眼这双小手，其上布满着与猫咪嬉戏所遗的新旧爪痕，和无数堪称操劳风霜的粗粝，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双与钢琴与网球拍十分遥远，毋宁说，是一双劳动者的手。
盟盟语录
四岁的盟盟忽然要求我以后不要再吃饭了，问她为什么，盟盟说：“我不要你再长大，会变老，我要妈咪永远这样照顾我。”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台北最后两个文盲
盟盟两岁左右的那一阵子，曾经向我们要求过弟弟妹妹，不成功，也就不再坚持了。
放弃了讨弟弟妹妹的盟盟，也颇能自处，每天早晨自己睡饱了起床，可以独自静静地玩两小时，因为那个时候，有夜晚阅读、写稿的爸爸妈妈还起不来。
盟盟自己会把尿布脱下来，攀爬到浴室****马桶上尿尿，然后裤子穿得歪歪的自己继续安静玩。我呢？总是半睡半醒地保持警觉听她的动静，直到母亲的职责催促再不喂她可能会饿死，才挣扎起床。
那时候的盟盟，最喜欢、也惟一看的电视是日本卡通小叮当，里面那个寂寞并且胆小懒惰的ノビタ比打哥哥，有次找到一个恐龙蛋化石，便日日窝在被窝里孵它，没想到不久竟然孵出来了，是只蛇颈龙，为了怕妈妈发现，偷偷养在棉被间里，每天喂它生鱼片，很快的就大到再也装不下了，故事于是开始。
于是就有那么一天，我起床时发现盟盟竟然已玩得重又困倒了，蜷在书橱前的地板上熟睡，但是令我吃惊的并不是这个，而是——
一屋子的球!??或许该说，蛋。
我四下打量着，妈妈收集的美丽手帕盖着一个爸爸的硬式棒球，一条小方巾包着一颗雪白的乒乓球，盖肚皮的毛巾被包裹严密着一个篮球，外婆的包袱巾下则窝着一对双胞胎垒球，矮几上还有一张张面纸分别包着三五不等的玻璃弹珠??
寂寞的盟盟，大概是希望一觉醒来，就有满屋子各式品种的小恐龙们可以做她的好伙伴，就如同蛇颈龙陪伴ノビタ比打哥哥一样。
盟盟语录
盟盟五岁时听外公讲以色列和死海之旅，暗暗作诗两句：死海无生物，听见鱼发声。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盟盟的采撷生涯
在盟盟出生之前，台北就已刮起一阵学前幼儿识字风。领头并著书为文者，在他们夫妻的努力教导下，小小四岁孩儿能识得三千中文方块字。
此风在盟盟出生后，愈演愈烈。
初时我不以为意，毕竟襁褓期的婴儿，吃喝尿布才是最大事。
渐渐一两岁，盟盟会热心地把书们堆积木排火车时，我不免意识到书本的原始功能。
三岁多时，眼看仍在把书本堆堆当椅子坐而无意打开它们的盟盟，只好告诉自己和别人，那个四岁认三千字的小孩儿一定是天才吧。
不久，和盟盟去动物园玩，眼前一个看似尚未入小学的小孩，朗朗念着木牌上没有注音符号的说明文字，赶快第二天去重庆南路书店买了几盒字卡。
但是，盟盟显见的对字卡一点兴趣都没有，毕竟，家里有七只狗、五只猫、两只小鸟、一条斗鱼，与它们玩都来不及，为什么要去看四方方、不会发声不会逃的“狗”、“猫”、“鸟”?
于是我想起诸多幼教专家说的身教。
这并不难，反正全家本来就都是以读书写书为兴趣、为业的人，我只消继续保持在她面前无时无刻地不在读书，不就是最好的身教了吗？
结果是，盟盟说她最讨厌书本了，因为占掉了妈妈。在她眼中，字、书本，确实是抢走了妈妈的头号仇人呢。
我的不算彻底的教子识字，就这样暂告中辍了。
不愿意承认她天资不如常人，只想，确实在她的生活里，有太多太多
比“字”有趣的东西了，再加上，她青梅竹马的玩伴阿朴，当盟盟还只认得“大、中、小、人、一”时，阿朴指着我的新书《下午茶》，扬扬念道“下牛菜”，我和阿朴妈妈愈发地相濡以沫地安慰彼此：盟盟阿朴，绝对不致会是台北最后的两个文盲吧！
盟盟语录
盟盟和阿朴看卡通，米老鼠正面临十分危急的处境，阿朴安慰盟盟：“没关系，等下他的迪斯尼同事唐老鸭会来救他!”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学游的盟盟
盟盟大约一岁半时，爸爸决定改变自由工作者的生活，暂时去当上班族。
全职妈妈的我，觉得大小两人终日坐困愁城度日不是办法，再加上担心会吵到也以写作为业，格外需要安静的外公外婆，便两人展开在外冶游的生涯。
在外冶游，近则屋后荒山，远则——不是什么专门的游乐地点——台大校园、植物园、新公园这类总之有植物的地方，即使是普通人家巷道也可以。
等她可用语言表达意思后，我发现她彻头彻尾是一个原始人。
她要求我替她摘一切她摘不到的高处——通常是人家院墙里或“禁止攀折花木”旁——的花叶，更多时是各式种子和不成熟的果子。
她的热切、得不到誓不肯离去的模样，使我一再抛弃公德心，偷摘了好多人家的青莲雾、芭乐、梅子、青橄榄??但见她视若珍宝，小心收藏的样子，每每让我马上忘记方才的逾矩行为，取而代之的仿佛自己是世纪初的马林诺夫斯基、列维-斯特劳斯、玛格丽特·米德在做田野调查工作，尽量不大惊小怪的观察原始人为求活命的认真采撷。
习惯盟盟的采撷生涯以后，我会在每次出门冶游时，为她准备一个小袋子，以免我的皮包或外套口袋被她储满莫名其妙的东西。
例如盟盟爸爸，某次要从背包里觅一张名片给人家，掏出一块她坚称是恐龙化石碎片的小石头、一根公鸡羽毛、一把美人蕉种子、一颗坚硬如石的第伦桃果，和一堆已发霉认不出原貌的浆果??
又气又好笑的爸爸不知道，我每次帮盟盟洗衣服，也要从她的裤口袋或外套里，倒出一堆差不多的珍宝呢。
盟盟语录
四岁的盟盟有天醒来告诉我她做的好梦：一群七彩蝴蝶飞来飞去，答应把她快吃完的蜂蜜罐给弄满。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盟盟的玩具
前面写过学飞的盟盟，其实在此同时，她想学习水族们的心意始终更切，只不过都被不会游泳的妈妈巧妙地找寻了一个既廉价又安全的方式替代：放满一浴缸的水，夏天的时候，她常常可以在其中独自玩一下午，苦练各种鱼类的游法，直到皮肤泡得尸白才肯罢休。
如此她从周岁玩到六岁多，当然早已经不满足了，便在去年暑假中，去一位有社区游泳池的朋友家玩，让她两臂套上充气浮手，她一下池仿佛如鱼入江海，她且把两手交叉枕在头下，身体轻松自在地仰浮在水面上，好不令人心惊。
盟盟而且完全不肯接受善泳的叔叔的热心教导，认为捷式蝶式蛙式的泳姿十分古怪，并不类似任何一种她所知道的鱼族的游法，她坚持把两手掌置于肚脐处，小小快速地摆动，认为如此比较符合她眼中以腹鳍拨水的鱼儿们。
我在游泳池畔边看她边暗自犹疑不已，已经几年了，仍然决定不了该不该让她学会真正游泳，有谓在公共安全如此恐怖的台湾，过桥、坐渡轮才不致有生命危险；另一说是，不会游泳的人必定不会接近水，不接近水自然就没有溺毙之虞。
我不免想起一位过去的好友，她的丈夫就是在潜水时丧命的，但听她说，发现丈夫遗体的人描述，当时的他，一定是正被游过跟前的一群美丽的鱼群所惑，以致忘了压缩空气筒可支撑的时间。
??他的临终表情，是非常愉悦快乐的。
我担心，学会游泳之后的盟盟，终将会如鱼入大海，一去不再回。
也许那海中世界确实美丽极乐、无诸恶道及众苦??但我还不舍得将她放生。
盟盟语录
外婆教一岁多的盟盟唱客家童谣“阿雕剪，尾铊铊，没爹没娘跟叔婆”，盟盟偶在路上听到邻妇有以客语聊天的，告诉我：“她们在说阿雕剪话。”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盟盟上幼稚园
盟盟在入小学前的婴幼儿时期，其中很大部分的时间，爸爸妈妈都是选择自由写作和进修的生活。
在文学出版大萧条年间，所谓的自由写作，意味着物质生活必须处于极度俭朴到近于匮乏的状态。
既是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关系呢？同时代中已有前辈孟东篱，好吧，我们不居盐寮海边，便选择一种大隐于市的生活，把需求尽量减到最低——其中的两三年，每个月除了准备盟盟幼稚园的学费和必须给公婆家的，我们只需数千元就可度日——既然拒绝了一切非生活必需品，当然就包括了盟盟的玩具。
市场上的小孩玩具几乎全是塑胶制品，而且都不便宜，固然是我们不购买的主因，但更重要的是，好像还有太多可玩的嘛。先别说家中养的众活物们，就算狭义的玩具，爸爸的黑白围棋子被拿去当各国名菜反复蒸煮烤煎了好几年，都不厌倦。炊具呢？妈妈阿姨们的保养品的美丽空瓶罐就都是现成的锅碗，又不制造垃圾。
此外还有一种便宜好玩的玩具，三不五时去小杂货店买小包装的绿豆红豆黄豆??不是煮汤吃，而是找一块空地，例如我们屋后等待地价再飙涨的丑陋空山，洒洒一山坡，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以日日亲眼目睹它们的生长，一直到偶尔一个秋日，整山坡开满了一色的花海。
盟盟的玩具玩了好些年，爸爸妈妈到底觉得有所亏欠，选一个她五岁生日的那天，仿效很多父母，带盟盟去玩具反斗城，应允她可自由选择一样她喜爱的玩具。
结果她挑了一大瓶吹泡泡水，三十元。
我们觉得更亏欠了，就告诉她还可以再选一样。
盟盟走过芭比娃娃们（好险！），走过遥控汽车飞机前，走过电动玩具及卡带前??总算找到了她要的玩具，是一包塑胶什锦小虫，有好多红色的蚂蚁、黑色的臭虫、萤光绿的蜘蛛、蓝色的蚊子。
一包台币二十五元，我还记得。
盟盟语录
母女谈心，问盟盟，爸爸第一爱谁，盟盟非常坚持地回答是妈妈，问为什么，盟盟说：“因为妈妈先有的，我后来才有。”
学飞的盟盟 第一部分 盟盟的死知识
如同很多自认稍具想法不愿随俗的现代年轻父母一样，在盟盟出生之前，我们就已决定，在我们还能“有效管辖”她的时间内，拒绝电视、速食、过度消费、制式教育等等。
由于同居的三代六口之家只有盟盟这一个小孩，可预见的，在她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于她最亲密的伙伴，将注定是五个日益衰颓的老家伙。
这些老家伙们，尽管有一肚子经验与知识，但个个孤僻又且理性过度的待人处世之道，不知对天真不羁的赤子婴儿是福是祸?
让她拥有同年龄的人际关系??是我首次动念不排斥将来送她进幼稚园。
直到三岁多，见她虽能口吐人言，行踪却更近鸟兽。
她有时决定一整天当鸟，便择家中高处飞走，要不稳稳蹲在沙发扶手上栖息，双手撇在身后是羽翼，问她话，她执意地以某种鸟鸣声啁啾作答，认为我们理当懂得。更多时候，她和猫狗共坐一处，称兄道弟，交换着猫言狗语，看了令人心惊。
便赶快找了一个离家只有两站的幼稚园。
送她入园的头一天，我独自走在返家的路上忍不住掉泪，深深恐惧万一突有大灾祸来临如地震甚或战争，我要如何在最短的时间、越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把她重新纳入我的翅膀下。
入园才几天，替她洗澡时，发现她胸口有酒瓶盖大小的乌青牙印，问她原因，说是被同学咬的。问她痛不痛、有没有哭？盟盟说没哭。正要夸她勇敢，她老实地继续说出真相，因为她的嘴也正咬着同学的肩膀所以没办法哭呀。
俨然是另一个小小的野兽王国。
盟盟语录
幼稚园的暑假快结束，我问盟盟会不会想念学校，她说会呀，我问想些什么，盟盟思索半天回答：“灯泡。”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盟盟的主人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末代子孙奥瑞里亚诺，活到十八岁从未出过家门一步，满脑子却充满着诸如“蟑螂共有一千六百零三种，旧约时代的杀虫法是??中世纪的杀虫法则是??”这类的无用知识。
这里也有一些死掉了的字，大概只有中文系同学在例如汉赋中才有可能接触，如“”：赤白杂色马；“”：黄脊黑马；“”：青黑色马??这些字在彼时当然别具意义，如同今日我们津津细究BMW奔驰莲花之差异特色。
盟盟便有一肚子类似这种“吃过羊肉、没见过羊”的死掉的、无用的知识。
她可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似的向你生动描述，一只屎克螂虫如何制造搬运一球屎团；她可以告诉你要捕摘千年人参应该准备的工具及其仪式；还有人脚獾（你听过吗？）要如何捕捉、绿绣眼又该如何诱取??
她尚有一肚子的牧场知识，例如骡子如何才肯乖乖上磨、马儿如何才能顺产、马骡与驴骡的外貌差异及其各自父系母系来历??乃至她才两三岁时，只要见到草地，一定当场咬含一嘴青草，两手握拳着地跪下，胸中自有主张的认为自己是某种草食动物，若一旁大人敷衍地劝她：“噢，你是只小鹿啊??快起来吧!”除非你猜得正巧，不然她会示意你从她拳头的握姿判断出她此刻是单蹄目或偶蹄目的动物。
对于这个长到五岁多时，尚不知道麦当劳、小虎队、芭比娃娃的现代台北小孩，我不知道这些她自外公那里长期得来，于今肯定无用的大量的死知识，是什么意思。
此刻，这个小女生发着嘶声、马儿模样地跑来告诉我：“刘备骑的是ㄉ一［音迪］马，白色的，这里有长长的泪沟。”说着，认真地用手指在眼角处比了一下，手势好像印度的祭神舞踊。
盟盟语录
盟盟某次说起一个幼稚园小班的同学比较会说话了，“可是说得还有点歪扭曲。”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盟盟的下辈子
盟盟从会爬会四下摸索探险的婴幼儿期，我们就发现，她乐意做飞禽走兽的时候远远多过做人类。
她认为，人类非常可怜，没有皮毛，没有牙爪，没有翅膀没长角，跑起来快不过同样是两足行走的大公鸡，跳起来高不过一只小蚱蜢，连飞，不跟老鹰们比，也飞不过一只七星瓢虫??更重要的，人类居然还少了一条几乎每个动物都有的美丽大尾巴!
做人类的小孩就更加无趣了，大人道理规矩太多，大人太爱干净，大人明明什么都能，独不肯为她叫太阳不许下山，好让她玩个不舍昼夜。
于是她很早便放弃做人类小孩，热中扮演各种鸟兽鱼虫，最常的时候，喜欢做一头可爱的小山羊。
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径自认了大姨天文做主人，主人长主人短，有几次提出要求希望主人在她颈上拴条绳子，就更像了。
从此爸妈讲不听的道理，主人一讲就通；小羊摔破皮不肯疗伤，主人出面一定成功；几次遭妈妈打屁股处罚，便哭哭啼啼出走到主人房里，主人房里像个小小博物馆，收藏了好多旅行各国的小东西，做小羊的都深深知道其中每一件所来自的国度和故事。
主人且帮忙认真收集了小羊从幼儿到现在的画儿和手工美劳，每年一度整理展出，主人还制作了入场券并代为散发邀请。
展出时候，作者自己站在门口腼腆地收票，参观者外婆外公爸爸妈妈连主人，鱼贯出入。
若有一天，你不巧在我们客厅看到盟盟接电话，当这个一年级生老实地回答“在，你等一下，”，然后喊“主人电话!”时，大概是侯孝贤导演有事找他的编剧：“盟盟，你主人在家吗?”
盟盟语录
盟盟说：“我将来要学主人不结婚，不用照顾小孩，好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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