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死了。”
终于,李家杰使出了他的杀手锏,向我宣布道。他偷偷地瞥了我一眼,似乎在估量这句话所能带来的震惊效果。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他又补充说:“医生给我的最后期限是三个月,可我并不像他们那样乐观。很可能挨不到七月末。我现在是时刻听从鬼召唤。”随后,他笑了起来,露出了被烟渍熏得焦黄的牙床。
李家杰要死了。这并不算什么新闻。春节刚过,电话和互联网一直在重复着这个消息。作为他的同班同学,我不得不装装样子,坐城铁换地铁去东直门看他。应当说,见面后的谈话气氛颇有几分尴尬。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寻找辞别的理由。李家杰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在变换了几个话题之后,终于单刀直入,切入悲剧性的主题:“我要死了。”
这是他的最后一招。问题是,由于我一直在期待他说出这句话,当它兑现之时,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据说他得了十几种病,正在扩散的癌细胞和心血管堵塞也许较为致命。
他很可能还有糖尿病。因为我看见他将茶几上的那只注射器拿了过来,撩开了衣服,露出了微微凸起的、多毛的肚子。
难道他要直接往自己的肚子上扎针?
没错。他就是这么干的。他将针头鲁莽地扎向肚皮,推入胰岛素,就像对待一头牲口。我的好奇心上来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朝自己的肚子上扎针。我对他说:“老李,你不怕扎着自己的肠子吗?”李家杰再次笑了起来,似乎有点得意:“扎不着。你想扎也扎不着。肠子是滑的,针头一碰,它就跑了。”
现在已经是五月的光景。阳光透过落地的大玻璃窗,暖烘烘的。客厅里浮动着植物和花朵的香气。窗外那条幽寂的胡同里,槐花遍地。附近一所小学正在放学。如果用心谛听,孩子们的嬉闹声还隐约可闻。当时,我注视着胡同里那些被风吹得飘来荡去的细碎的槐花,心里忽然对老李有一丝同情。看来,在如今这世道,妄想通过“死”这个东西来吓人一跳,引起别人的重视,有点不太现实啦。
应当说,整整一个上午,基本上都是李家杰一个人在说话,而他说出的话基本上都是一些陈词滥调。不过,其中有一句话令我印象颇深。他说:“在查出癌细胞且已扩散至肺、肝之前,我已经对生活厌倦啦。这他*的叫什么生活?就像孩子搭起堆烂木头,辛辛苦苦搭起来,然后又亲手将它推倒。我的一生不过如此。”考虑到李家杰一贯的浅薄无知,一贯的浮浪荒唐,一贯的小人得志,考虑到他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泪光,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已委实不易。就做人而言,也不能说他没有境界。不过,他的反省已为时过晚,这都是他不读书之过。他的脸虚胖而浮肿,被过量激素弄得脱了形。说实话,看着这张脸,不能不让人联想起太平间的化妆室。
差不多在五年前,在被查出癌症前一个月,他还神气活现地在北京的一个总裁论坛上发表演讲,说什么中国的农民被“剥削”得还不够,还大有潜力可挖,发展世界级的跨国企业就必须让农民破产。台下掌声雷动。鼓掌的人除了他的员工、亲戚之外,就是我们那帮自甘堕落的同学。
三年前的元旦,他还莫名其妙地在凌晨三点给我打来电话,不是表达千禧的祝愿,只为告诉我一句话:“我把苏眉做掉了。”
当时,我的确吃了一惊。当你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正在酣睡,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神秘兮兮地告诉你“我把苏眉做掉了”时,你会有什么反应呢?我必须得首先让自己从睡眠的黑暗中挣脱出来,然后再去想想,苏眉到底是谁,最后,我得再去琢磨琢磨,李家杰所谓的“做掉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2
在我们班上,苏眉的长相并不算出众。论身材,她比不上校花董秋雁;论妖艳,她比不上跳远运动员王曼君;论娇媚,她比不上有花腔女高音之称的徐丽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没有引起任何男生的注意。这个矜持、洁净、沉默少言的小女孩能够一夜之间成为众人苦涩的暗恋对象,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校园诗歌的流行。著名行吟诗人曹尚全在校期间写过一千零一首十四行诗(后来这些诗以《新天方夜谭》之名结集出版),其中有一千首是送给苏眉的,剩下的那首当然留给了诗人自己。那些诗句尽管拙劣,但我们至今耳熟能详。比如:
你令人揪心的美丽过于昂贵,反而无人敢买。
坦率地说,我对于苏眉,也不是没有非分之想。那一次在食堂打饭,等到买完菜,一数菜票,差了六毛。怎么数都差六毛。食堂戴口罩的师傅不耐烦地用铁勺敲着锅沿,仿佛要把我短少的那六毛菜票敲出来似的。这时,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了我的右肩上,同时我听见有人在背后说:“用我的吧。”此前,我并不知道苏眉就在我身后,或者说不敢相信她就在我身后。整整一个下午,我的半边肩膀一直麻酥酥的,满脑子里都是她扳动我右肩的分解慢镜头动作。
她一点也不像传说那样的矜持冷漠,一点也不害羞,甚至并不神秘。有一次上形式逻辑课,课间休息时,从四川来的向国忠不经意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苏眉愣是逼着这个一米八七的壮汉用餐巾纸将地上的痰迹擦得干干净净。于是,我们发现,苏眉并不柔弱。那种传说所包裹起的女性形象与实际生活中的苏眉很可能并不是一回事。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平常而自然,我们生活在对她的想象里,悸动而不安。不过,她对洁净的过分要求还是给我们留下了相当一致的印象。她每次进入教室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酒精棉擦她的课桌。她有事没事总爱吸鼻子,不管有无鼻涕,每隔几秒、十几秒,总要抽动几下。而且,她在吸鼻子时,眉毛也挤在一块儿,就会露出对一切事物都不屑一顾的神情。
据女生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她几乎从不使用公共坐便器。更有甚者,为了不让人坐她的床铺,即便是在冬天,床上的帐子都是垂挂下来的,将床铺裹得严严实实。后来成为美国文学专家的邓海云博士,也是苏眉的热烈的崇拜者之一(他曾诱使我同意,由他代为向苏眉偿还那六毛钱的菜票,以获得接近她的借口。被我坚决拒绝)。他每次提到苏眉都要加上一个修饰词,说成:“我们的苏眉。”按照他那酸腐的逻辑,苏眉已经成为象征性人物,她的纯洁维持着我们这个肮脏世界仅有的一丝信心。他还引经据典,说霍桑写过一篇名叫《年轻的古德曼·布朗》的小说(事实上这也是美国文学史上最令人悲伤的故事),纯洁少女露丝的堕落,哪怕是在一个偶然的梦中,也会让布朗先生自绝于人世。言外之意,别人都可以堕落,唯独苏眉不行。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苏眉的形象,不使她沾上任何俗世的灰尘。他曾经和校园流氓歌手黄光辉在大礼堂门口决斗,就因为后者曾四处扬言,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与苏眉坐在一起看一场黄色电影,借此来观察她精神崩溃的过程。决斗的结果,邓海云永久性地失去了两颗门牙。
因此,当我们听说猎艳高手李家杰要正式对苏眉发动春季攻势(时间在暮春,代号“熄灯行动”)时,立刻激起了全班男生的强烈义愤。在此之前,在李家杰的穷追猛打下,他已经成功俘获了跳高运动员王曼君。俩人出双入对,宛如老夫老妻。他怎么会想到对苏眉下手呢?
悲哀之雾,密被校园。诗人曹尚全痛定思痛,于该年初夏写下了他那传诵一时的《千年一叹》:
风雨如晦,日月无光
一只肮脏的手
伸向红湿的海棠。
其中“红湿的海棠”这一意象虽由杜诗中直接化用而来,但的确过于刺激,让我们整个四月春梦连连。我在那些日子,一连五天梦见了苏眉,每次都梦见她穿着新嫁衣,坐在一辆装满麦秸秆的大车上跟我回烟台老家成亲。
那天晚上,我们正在101教室上晚自习,教室里的灯忽然灭了,整个教学楼一片漆黑。我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电路故障,可向国忠同学并不这样看。
“熄灯行动开始了。”他捅了捅我的胳膊,小声对我说。
他预先得到了准确的情报,因为参与这次行动的关键人物谭桑秋是他的四川老乡,他们之间无话不谈。按照李家杰预定的计划,谭桑秋现在已经在文史楼顶部的阁楼里——那是教学楼的总电房所在地,扳下了总闸的开关。
桑秋是李家杰的死党。他人为地制造停电事故,正是为了李家杰能够从容地趁黑下手:将一张邀请苏眉外出的字条悄悄地扔在她的桌前。
“我甚至还知道纸条上的内容。”向国忠在黑暗中嘿嘿地笑着,似乎很得意。正说着,灯就亮了。果然不见了李家杰。我们看见苏眉从教室中间的某一个座位上站起身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很显然,她看见了纸条,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了教室。
“她现在要去杏树林,就在食堂的西边。李家杰正在那儿等她。”向国忠解释道。
按照他们事先的部署,桑秋也应该在那儿。他正躲在不远处的树篱背后窥探动静:如果李家杰得手,桑秋将默默离去;如果发生争吵,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桑秋将会从他埋伏的夹竹桃丛中跳出来,假装路过那里,帮助李家杰全身而退。
时候不大,苏眉就回来了,跟她去一趟厕所所耗费的时间大致相仿。怎么这么快?
“行动失败。”向国忠宣布道。
苏眉仍旧坐在那儿看书,仍旧时不时抽动一下她那好看的鼻子,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大约半小时之后,从来不上晚自习的桑秋一脸坏笑地走进了教室。他长得又瘦又小,头发长久不洗,且又沾满露水,一绺一绺地耷拉着,走起路来,故意摇摇晃晃,一对眼睛又黑又亮。在经过我们身边时,还朝向国忠眨了眨眼睛。
他是来帮李家杰整理书包的。行动失败的李家杰显然已无脸再与苏眉相见。我们看见谭桑秋将李家杰桌上的那摊书和笔记本一股脑儿撸到一块儿,夹在腋下,屁颠屁颠地走了。很快,我们就听见他在空旷的走廊里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门唱起歌来:
你看那水中的花朵
强要留住一抹红……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连苏眉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事后,我们听说,李家杰为了这次行动进行了周密的准备。他去图书馆研究了不下十五本爱情心理学专著;去系办公室查看了苏眉的家庭地址、父母职业、兴趣爱好等信息,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他实地考察了至少三四处作案现场(最后将第一作案现场选在了食堂边的杏树林),其中还包括万一进展顺利后的幽会地点(苏州河旅馆),吃夜宵的饭店(中山桥小吃店)。当然,他还听从了老魏的劝告,让谭桑秋去商场的计划生育柜台购买了避孕套。
老魏是我们班唯一一个带着老婆孩子读书的中年男性,人称“老头子”。他身兼班长与分团委书记,精通算卦和床笫之事。当李家杰拎着两瓶七宝大曲登门求教时,老魏以不变应万变,仍以“爱情八字诀”教之:“下手要狠,动作要猛。”
根据向国忠的转述,苏眉接到字条之后,由于对方没有留下姓名,她并不知道约会者是谁,但她最后还是去了。这再次证明苏眉并不像传说的那么胆怯或不近人情。当她赶到食堂边的杏树林时,一个黑影已经在一张石桌边等着她了。杏树林原先有路灯,但已遭到谭桑秋事先有预谋的破坏,因此,四周漆黑一片。具体对话大致如下:
苏眉:请问,是您约我来的吗?
李家杰(清了清嗓子):是。
苏眉:您有什么事?
李家杰:没,没有什么事……
苏眉:那我走啦,再见。
李家杰:再见。
整个场面维持了不到两分钟。这天晚上十二点,“老头子”魏挺一边用生姜水泡着脚,一边听取李家杰和桑秋的详细汇报。末了,魏挺对李家杰道:
“你说说,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呀?就好比两军对垒,你还未与敌军接触就败下阵来。这算什么呀?甚至连个遭遇战也算不上,怎么能打赢呢?一定要接触。下手要狠,动作要猛。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不过,依我看,这事还没到完全绝望的地步。既然你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谈不上被拒绝。再说了,杏树林黑灯瞎火的,人家恐怕连你是谁也还没搞清楚呢。这事刚开了个头,消极悲观的情绪端端要不得,等会儿我们再合计合计。”
不过,这件事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校园,并很快引起了我们辅导员的注意,他还专门约苏眉谈了一次话,具体说了什么,苏眉不说,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了。
谭桑秋尽管对向国忠毫无保留,无话不谈,但对于别人却始终守口如瓶,不透一丝口风。就连王曼君对他也毫无办法。她屡屡试图从桑秋口中套话,每次都无功而返。有一天傍晚,王曼君约桑秋去河边散步,俩人来到空旷的共青场,在高高的看台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王曼君就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
“毛豆,你李大锅(哥)近来传出一些风言风语,那可是真的?”
桑秋将脖子一梗,从容笑道:“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是真的。”
王曼君又说:“这些天我怎么觉得李家杰神色有些异常噻?”
桑秋道:“未见任何异常。”
“我也不相信那是真的瞖,可别人一提那个馊(苏)眉,这锅那锅的,我一听怎么心里抖(堵)得慌噻。”
“此皆妄人耳食之谈,不值一提。”
“可我听说,辅导员前些天找那锅馊眉谈话呢。”
“那是他的权利。”桑秋紧抿着嘴,一字一顿地说,“他是辅导员,他爱找谁谈话就找谁谈话。”
“不瞒你说,我昨晚倒是偷看了你大锅日记里夹着的一封情搜(书),那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愁愁(楚楚)。”
谭桑秋一愣,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赶忙问道:“给谁的情书?”
“他没有写名字,不过我怎么看都不像是写给我的呢。”
“那就是写给你的。”谭桑秋坚决地答道,“种种迹象表明,那情书就是写给你的。”
“我们俩都到这个份上了,他有多少话,不能当面对我说?”
“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子的,这个,他当然可以说,不过也可以写,反正谁也没规定,谈了恋爱,就不能写情书,你说对不对?”
“也是。”王曼君想了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谭桑秋刚从厕所出来,就被王曼君堵在了门口。她的眼睛都哭肿了。“你回去告诉那个姓李的王八蛋,我要对他进行疯狂的报复。”撂下这句话,她就一路哭着跑了。谭桑秋觉得事关重大,立即找到了李家杰,将这一最新情况向他报告。李家杰正在寝室里蒙头大睡,他撩开帐子,点了一支烟。
“一点都不奇怪。”李家杰不屑一顾地说,“昨天晚上我已经给她摊了牌,我们正式分手了,她要报复,我也没办法。”
“请注意,不是报复,”谭桑秋纠正道,“而是疯狂的报复。”
王曼君所谓的报复迟迟没有降临,失恋后的痛苦和愤怒却使她的运动成绩突飞猛进。她连续三次打破保持了18年之久的校跳远纪录;两次打破市三级跳远纪录;暑假前夕,她参加了上海市大学生代表团出访了朝鲜和坦桑尼亚。她的大幅照片在学校报栏橱窗里贴得到处都是。正当学校准备材料要替她申报“新长征突击手”这一称号时,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王曼君因为要参加集训,暑假没有回家。而谭桑秋家在湘西山区,家境贫寒,他父亲来信命他省下回家的车票钱,并让他去远房的叔叔所在的印刷厂打工。晚上闲着没事,王曼君常常来找桑秋聊天。聊来聊去都离不开李家杰。
这天傍晚,下了一天的雨,校园里的两条河都满了。两个人拎着塑料凉鞋,高挽着裤腿在校园里散步。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了。王曼君提出去学校后门的一个四川馆子吃饭。他们要了差不多一打啤酒,一直喝到深夜。他们两个约好不再讨论李家杰和苏眉,可说来说去,话题又回到了他们俩身上。
“馊眉,馊眉有什么好?你大锅头(图)她个啥?她哪一点能跟我比?”王曼君显然喝多了,舌头也有点打结了。桑秋本来就不能喝酒,到了这时,早已亢奋得不行了,他抬袖揩了揩迷离的眼角,笑道:
“那,那,你说李家杰有什么好?他哪一点能和我比?”
“去他娘的馊眉。”王曼君手一挥,桌上的七八个空酒瓶就叮叮当当地倒了下来。
“去他娘的李家杰。”桑秋同学也学着王曼君,小手一挥,却被王曼君捉个正着。
“毛豆,”王曼君怔怔地看着他,笑道,“毛豆,想不想跟大姐去看通宵电影?”
“想。”谭桑秋同学狠狠地咬了咬牙,应道。
于是,两个人就去看电影。
他们来到沪西工人文化宫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场了。售票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眼,问他们是要普通票还是包厢。
“包厢。”王曼君答道。
于是他们来到了二楼的包厢。
那晚的第一场电影是印度片《奴里》,片子有点乏味,可两个人都假装看得津津有味。电影放到奴里被地主强奸一节时,桑秋就听见王曼君的呼吸声陡然变重了。黑暗中,她再次捉住了桑秋的小手,将它拽向自己的领口,并低声命令他解开扣子,谭桑秋同学犹豫了一下,决定照办。王曼君命令他把手伸进去,桑秋同学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也照办了。王曼君又命令他“按电铃”,他还没来得及按,手电筒的光就照过来了。同时有四个手电筒的光柱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射向了他们的包厢。
谭桑秋同学吃惊地发现,五六个手臂佩戴红袖章的工纠队员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悄悄地站在了他们的身后。他们随即被带往文化宫西楼的一个小屋里关了起来。工纠队员打电话给学校的值班室,值班室又打电话通知了他们的辅导员。直到凌晨两点,辅导员才骑着自行车赶来,将他们领回学校。辅导员并未过多地责怪他们,只是委婉地表示,他们不应该在电影院里做那样的事。实在熬不住的话,可以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不过,他们既然被工纠队拿获而且人家已通报了学校,按照他多年的经验,接下来,学校处罚将会十分严厉。
“他们会开除我们吗?”王曼君哭着问道。
“那也并非不可能。”辅导员回答。
谭桑秋一声不吭,他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在面对学校的调查时,为自己开脱罪责。实在不成,就告对方一个强奸未遂。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膂力过人的王曼君的胁迫下被动实施的。两个月之后,学校的处理结果出来了,王曼君被剥夺了一切荣誉,留校察看;谭桑秋检查深刻,对他的处罚要轻得多:免予处分。但他并不知道,“免予处分”,实际上也是一种相当严重的处分。
谭桑秋由于惊吓过度,身心受到摧残,不久就得了急性肝炎。他被隔离在市传染病中心的一个铁笼子里。李家杰每周都去看他,给他捎去水果、书籍、香烟,隔着铁丝网陪他聊天。桑秋出院重获自由之后,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担心传染,李家杰硬是将桑秋吃了一半的苹果吞入腹中。出于感恩,桑秋病愈之后更加死心塌地地替李家杰卖命。他所承担的工作除了负责打探有关苏眉的家庭社会关系以及一切的交往人等之外,还要帮李家杰在101教室占座。经过他精心的安排,李家杰每次上晚自习时都能与苏眉坐到一块儿(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后来苏眉干脆不来上晚自习了。即便是在路上,只要一看到桑秋,苏眉常常扭头就走,眉宇间藏着鄙视与厌恶)。
谭桑秋经过长期跟踪和盯梢,终于刺探到一条重要情报。种种迹象表明,苏眉与上海警备区某部的一位现役军人“过从甚密”。经过进一步的侦查,李家杰发现,这个军人就是当年来校负责军训的那位副连长。
“很有可能,他们从军训的时候就搞上腐化了。”桑秋对李家杰说。
“你别胡诌。”李家杰不能容忍任何对苏眉的贬损之辞,“她是纯洁的。她很可能只是崇拜军人而已。你再去查查。”
李家杰嘴上这么说,可暗中却给学校党委一连写了三封匿名信,检举该副连长生活作风有问题。这些信发出之后就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声。不过,既然苏眉崇拜军人,李家杰就让谭桑秋在校园里四处放风,说李家杰的伯伯是南京军区某机械化部副军长,目前正在老山前线的猫儿洞里指挥作战,而且不久之后就会来学校视察(实际上,李家杰的伯伯有点驼背,是个手艺不错的剃头匠)。更为重要的是,李家杰大学毕业后,将去部队服役,军衔是上尉,但很快就会晋升至少校。
苏眉对于这件传闻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倒是学校武装部部长闻讯之后,特地请李家杰吃了一次饭。
很快,李家杰又得到谭桑秋的密报:苏眉经常和体育系的一位体操运动员打得火热。每个星期四下午,苏眉都会去学校体操房陪这个体操运动员训练。有一次,俩人还一起手拉手去学校的电影院看电影。不过,这条线索不是桑秋提供的,而是魏挺在电影组卖票的老婆透露的。
“这么说,苏眉除了军人之外,还崇拜运动员?”
“情况看来的确就是这样。”桑秋附和道。
李家杰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疯狂地练上健美的。他原本身材瘦弱,是标准的麻秆儿,可在锻炼了两个月之后,竟在自己身上的各处弄出了十几块硬邦邦的腱子肉来。可是如何向苏眉展示这些好看的腱子肉呢?当时正值隆冬,还下着雪,光膀子看来是不行了。桑秋倒有个好主意,在学校的河里冬泳,可李家杰是个旱鸭子,不会水。正当李家杰整天愁眉不展的时候,桑秋的补充情报又来了。原来那个体操运动员是苏眉的哥哥,名叫苏发。是通过特招进来的健将级运动员。李家杰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场决定晚上请桑秋去中山桥吃小馄饨,好好庆祝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