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开始(4)
我坐在坡地上,点燃一支烟。
书稿就要写完了,最初的对于不幸的畏怯早已烟散了。不是最初设想的三年而是整整四年,因为纯粹的客观的因素而停止了两个冬天的写作,而秋天和冬天恰恰是我写作最适宜的习惯性时月,整个写作计划就拖迟了一年,我的耐性经受了锻炼。
这个时候,文坛上正在热烈地讨论文人要不要“下海”的新鲜话题。
我的眼前,可以辨识这儿那儿的一堆堆老墓和新坟。这个小小的村庄里的一代一代的男女死亡以后,他们的子孙邀集族人和乡党在山坡上挖掘墓坑,再把装殓到棺材的尸体抬上山坡埋进黄土,他们生前日夜煎熬着的事,由他们的儿子和孙子继续熬煎;他们平生累断筋骨力争着的生活理想,也只好交由儿子和孙子继续去力争;坡地上无以数计的老墓新坟里的那些到死也没有争取到生活理想的男女无法得知,他们的一代二代乃至八代子孙依然过着和他们一样的光景,甚至还保不住他们在世时的那两亩田地和两间旧房,时光在这不变的坡上和河川停滞了多久多久……
野火烧到了那面陡坡的坡顶,茅草断绝了,火焰也断断续续熄灭了。我又走下一道坡沟,掏出火柴,这条统直的大沟再次腾起野火的壮观景致。
我在沟底坐下来,重新点燃一支烟。火焰照亮了沟坡上孤零零的一株榆树,夜栖在树杈里的什么鸟儿惊慌失措地拍响着翅膀飞逃了。山风把呛人的烟团卷过来,混合着黄蒿、薄荷和野艾燃烧的气味,苦涩中又透出清香。我又一次沉醉在这北方冬夜的山野里了,纷繁的世界和纷繁的文坛似乎远不可及,得意与失意,激昂与颓废,新旗与旧帜,真知与荒谬,谋算与投机,红脸与白脸,似乎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属于昨天的故事而沉寂为化石了。
十年以前的这样的冬天,我有幸作为专业作家调入省作家协会搞专业创作。我办完了包括户籍和粮油供应等所有关系,同时也就决定回归老家;我得到了专业创作的机缘,整个心理感觉就是进入生存理想的最佳境地最可心的状态了;这个机缘于我的全部含义只有一点,往后的时间可以由我自由支配了。
我几乎同时决定回归家园,仅仅只是自我判断后的抉择。我的自我判断又基于比较清醒的自省,没有机会接受文学的专业训练,自修所得的文学知识带有很大的实用性和不可避免的残缺性,需要认真读书以弥补先天性不足,需要广泛阅读开阔艺术视野;我在乡村基层工作了整整二十年,我所经历的社会生活和我自己的精神历程,需要冶炼也需要梳理,再也不能容忍自己描摹生活的泡沫而把那些青春和血汗换来的生活积累糟践了:没有拯救作家的上帝,也没有点化灵感的仙人,作家只能依赖自己对生活对生命对艺术的独特而又独立的体验去创作,吵吵嚷嚷自我标榜结伙哄炒都无济于事,非文学因素不可能给文学帮任何忙,文学的事情只能依靠文学本身去完成。出于对文学的如此理解和对自己的弱项的解剖,便决定回到故园老家去,寻一方耳根清静之地去读书去练笔。
在祖居的老屋老老实实住下来,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小学五年级开始上寄宿学校到后来参加工作再到这次回归,整整三十年里,只有礼拜天和寒暑假在这个村子度过,三十年后窝居老屋,重新呼吸左邻右舍的弥漫到我的屋院的柴烟,出门便是世居的族人和乡邻的熟识的面孔,听他们抱怨天旱了雨涝了太失公道的什么狗屁事啦……又是十年!到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份过去即将跨上一九九二年的元旦,我正好在这地理上的白鹿原北坡下的祖屋里生活了十年,小说由短篇写到中篇再写长篇,费时四年的书稿即将完成的怦然又发生了。哦!上帝,我终于把握住了属于自己的十年也拯救了自己的灵魂,迈进五十岁了。
四
孙康宜教授对我说的五十危机的理解显然有点误差。
尽管这样,反倒是这误差给了我一种启迪,关于五十的习惯性认识,老年年轮对人心理的某种威压,毕竟廓清了。我首当想到的是索尔兹伯里这位美国老头,八十岁时走完了中国工农红军长征之路,而且完成了《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这个壮举和这种创造活力,也应该是一个“前所未闻的故事”。八十岁的索氏敏捷的思维,理智而又深刻的论述,捕捉红军壮士个性细节的准确,对复杂的历史事件恰当而入微的剖析,令我感叹不已。应该说,这是我读到的写“长征”的最优秀的一部书,曾经忍俊不住发出惊叹,闻名于世的“长征”,怎么让一位美国作家写成了,而且是一位八十高龄的老头。面对索氏,五十算是青年。于是,我对孙教授说:“五十开始好。我来写一篇文章,就用这句话作篇名。”孙教授说:“写出来一定寄我看看。”
在西安的几天时间里,孙康宜走东线看了秦始皇兵马俑、兵谏亭和杨贵妃的浴池,顺路在半坡参观了仰韶文化遗址;去西线参观法门寺、武则天陵和汉武帝陵园,又在杨贵妃的墓冢前久久伫立。抽空又在西安的大街小巷转悠了感受了。我没有作陪,司机给我说,这个孙教授是他所送往参观的客人中最用心最费时的一位,不停地问着记着。在半坡遗址的村落里,在杨贵妃硕大无朋的浴池旁和她被缢死的马嵬坡,在另一个女人——中国唯一一位女皇高耸的陵墓前,孙教授感受到什么,无需揣测,任何人的任何感受都是合理的独自的。我只是觉得她早出晚归不知疲惫的劲头,整个就注释着她的五十开始的宣言。
最后一个参观景点是黄帝陵,我作陪。汽车驰过渭河,在渐次增高的缓坡上前进。从渭河平原到渭北高原过渡的层次一目了然,一方地域独有的气韵总是给人以独特的历史文化和现实格调的强烈感受,平原上的偌大的村落和高原区一排排窑洞,繁衍着延续着一个民族。从那平原上的村庄和高原上的窑洞里,曾经走出过一个又一个杰出的后生,有的甚至走进他们当时的封建政权的中枢,影响过当时的政局和时局。他们的最杰出的贡献和最生动的轶闻,依然在那些树木掩映泥泞遍地的村巷里流传,成为整个村庄整个县域内的子孙的骄傲,他们的精神和气性也就历经千年百年而依然流贯在乡民之中。我给孙康宜教授介绍说,历史上凡是有能力进入当时政权中心的关中人,祸国殃民的奸佞之徒几乎数不出来,一个个都是坚辞硬嘴不折不摧的丈夫,这块土地滋养壮汉。孙教授说,试举一例。我说,太史公。若举二例,便有牛先生,他是《白》书里朱先生的生活原型。
……
直到最近一次打电话来,孙康宜教授说她还想来西安,上次来时太匆促,短短几天的感受,反倒引发起更为强烈更为直接的欲望……末了竟然还追问:“五十开始”的文章写出来了吗?
一九九七年一月
五十寿宴上的讲话
——贾平凹
各位亲朋好友:
承蒙大家的深情厚意,在今天从四面八方赶来和我欢聚在这里!
这一天,太阳在照耀着我们,春风在吹拂着我们,所有的树木绽芽,花草吐蕊,飞鸟和昆虫都一起欢叫和嘶鸣。菩萨与我们同在啊,因为今天也是普贤菩萨的生日,它让我们多么地安详和快活。上帝也来到了这里,赐给了我们丰盛的食物和醇美的醴酒。饭店门前是西安最大的街道,街道是城市的河流,车辆和人群日夜流淌,它正在象征着我们前进的事业,不竭的财富,活泼的生命精力,以及我们长远的友谊。
五十年前的二月二十一日,我降生于陕西南部的一个山村,从那时起,我每日三餐都有地上的五谷杂粮喂养着我,我走到哪儿,天上的太阳和月亮都沐浴着我,十九岁我从乡下来到了西安,开始了我的学习,工作,写作和创业,我先后调换过四次部门,迁居过九次房子,也写下了五十多部书和数以千幅的字画,我做每一件事无不有各种神灵在点化,招引着我,无不有一拨一拨的同学、同乡、同行、同志、同道、同仁帮助和呵护。社会历史的潮起潮落,世事人物的更新变幻,五十年了,我从少年、青年到中年,从一个无知的乡下孩子到了今天有家有室有了事业。回首走过的一半人生,我有过胜利,也有过失败,得意过,也挫折过,欢笑过也落泪过,享受了掌声和鲜花,同样享受了烦恼和诋毁。这半生是丰富的!我现在深刻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人活着的美好。在此,我要向天地致谢,向各路神圣致谢,向父母致谢,是他们给了我的肉体和灵魂。我要向这个世界致谢,让我经历了沧桑,见多识广,增长了智慧。今天到这里来的,都是这几年来往亲密的,关系友好的,又容易赶来的各方面朋友,你们是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中、工作中、从艺中所重要的所亲爱的,我向你们致谢。同时,我还要向那些在远方的,或不知道消息的,或因种种原因未能来的,可以说半生来与我有着各种关系的人们致谢。爱我的人和支持我的人,是在前边拉我,给我以滋润和鼓劲;恨我的人和反对我的人,是在后边推我,给我以清醒和督促,正是这正正反反两股力量的作用,成就着我这五十年。当然,我还要向先后伴随了我几十年的钢笔、圆珠笔、毛笔致谢,它们转化了我的生命形态,使种子变成了大树,使蚕蛹变成了飞蛾。我最后要致谢的还有我的身体。致谢我的大脑,心脏,肝肺肠脾胃,四肢七窍,以及头发和牙齿,它们经受了病痛折磨,还仍在顽强地正常地工作。
二月二十一日,这一组数字是我的生命密码,我崇尚二二一,敬畏二二一,面对着二二一这一天,面对着到来的各位亲朋好友,面对着大的寿糕,我祈愿上苍神明,在后一半人生中请赐给我智慧和力量,自在和和平,使事业辉煌,身心快乐!我向各位请求,我热爱你们,你们也继续爱我,关怀永远,友谊长驻!
1儿 女(1)
——丰子恺
回想四个月以前,我犹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从上海的租寓中拖出,载上火车,送回乡间,关进低小的平屋中。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独居了四个月。这举动究竟出于什么旨意,本于什么计划,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相信。其实旨意与计划,都是虚空的,自骗自扰的,实际于人生有什么利益呢?只赢得世故尘劳,做弄几番欢愁的感情,增加心头的创痕罢了!
当时我独自回到上海,走进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绝地浮起这两句《楞严》经文:“十方虚空在汝心中,犹如白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
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间里的篮钵、器皿、余薪、余米,以及其他三年来寓居中所用的家常零星物件,尽行送给来帮我做短工的、邻近的小店里的儿子。只有四双破旧的小孩子的鞋子(不知为什么缘故),我不送掉,拿来整齐地摆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后来看到的时候常常感到一种无名的愉快。直到好几天之后,邻居的友人过来闲谈,说起这床下的小鞋子阴气迫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痴态,就把它们拿掉了。
朋友们说我关心儿女。我对于儿女的确关心,在独居中更常有悬念的时候。但我自以为这关心与悬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种更强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顾自己的画技与文笔的拙陋,动辄描摹。因为我的儿女都是孩子们,最年长的不过九岁,所以我对于儿女的关心与悬念中,有一部分是对于孩子们——普天下的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他们成人以后我对他们怎样?现在自己也不能晓得,但可推知其一定与现在不同,因为不复含有那种加味了。
回想过去四个月的悠闲宁静的独居生活,在我也颇觉得可恋,又可感谢。然而一旦回到故乡的平屋里,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候,我又不禁自伤了。因为我那种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钻研,搜求,或敷衍,应酬,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的,病的,残废的。
有一个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领了四个孩子——九岁的阿宝、七岁的软软、五岁的瞻瞻、三岁的阿韦——到小院中的槐荫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色中,炎阳的红味渐渐消减,凉夜的青味渐渐加浓起来。微风吹动孩子们的细丝一般的头发,身体上汗气已经全消,百感畅快的时候,孩子们似乎已经充溢着生的欢喜,非发泄不可了。最初是三岁的孩子的音乐的表现,他满足之余,笑嘻嘻摇摆着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面发出一种像花猫偷食时候的“ngam ngam”的声音来。这音乐的表现立刻唤起了五岁的瞻瞻的共鸣,他接着发表他的诗:“瞻瞻吃西瓜,宝姐姐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吃西瓜。”这诗的表现又立刻引起了七岁与九岁的孩子的散文的、数学的兴味:他们立刻把瞻瞻的诗句的意义归纳起来,报告其结果:“四个人吃四块西瓜。”
于是我就做了评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们的作品。我觉得三岁的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欢喜的感情。五岁的瞻瞻把这欢喜的感情翻译为(他的)诗,已打了一个折扣;然尚带着节奏与旋律的分子,犹有活跃的生命流露着。至于软软与阿宝的散文的、数学的、概念的表现,比较起来更肤浅一层。然而看他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没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斲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我实在不敢受他们“父亲”的称呼,倘然“父亲”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墨水瓶、浆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喜欢别人来任意移动,这是我独居时的惯癖。我——我们大人——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详,斯文。例如磨墨,放笔,倒茶等,都小心从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坏或扰乱。因为我的手足的筋觉已经由于屡受物理的教训而深深地养成一种谨惕的惯性了。然而孩子们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捣乱我的秩序,破坏我的桌上的构图,毁损我的器物。他们拿起自来水笔来一挥,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点;又把笔尖蘸在浆糊瓶里。他们用劲拔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上……这在当时实在使我不耐烦,我不免哼喝他们,夺脱他们手里的东西,甚至批他们的小颊。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之后立刻加倍奉还,批颊的手在中途软却,终于变批为抚。因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我——我们大人——的举止谨惕,是为了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压迫而痉挛了的缘故。孩子们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像我们的穷屈?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贼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跃的人逐渐变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何其乖谬!
儿女对我的关系如何?我不曾预备到这世间来做父亲,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觉得非常奇怪。我与他们(现在)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们比我聪明、健全得多;然而他们又是我所生的儿女。这是何等奇妙的关系!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我实在不解他们的心理。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础。“朋,同类也。”并育于大地上的人,都是同类的朋友,共为大自然的儿女。世间的人,忘却了他们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为父母能生儿女,儿女为父母所生,故儿女可以永续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于是无子者叹天道之无知,子不肖者自伤其天命,而狂进杯中之物,其实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我真不解他们的心理。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戊辰〔1928〕年韦驮圣诞作于石湾
2儿女(1)
——朱自清
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得不自在。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是不结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怎样长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自然,“子孙崇拜”,“儿童本位”的哲理或伦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亲,闭了眼抹杀孩子们的权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这只是理论,实际上我是仍旧按照古老的传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通的父亲一样。近来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酷;想着孩子们受过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像抚摩着旧创痕那样,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读了有岛武郎《与幼小者》的译文,对了那种伟大的,沉挚的态度,我竟流下泪来了。去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亲怎样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像钟摆似的来去。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发“开饭”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止。他们一个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佣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子。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责了;叱责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他说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了。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呀,加上纵横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吃饭而外,他们的大事便是游戏。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负了大的,被欺负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诉苦;我大抵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最为难的,是争夺玩具的时候:这一个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不答应。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若是雨天或礼拜日,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我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时候!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我正像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觉地时时在摆脱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宥的种种暴行呢!阿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不知怎地,这孩子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学校里住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过了周岁,还不大会走路。也是为了缠着母亲的缘故吧,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生了好几天病。妻说,那时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折磨,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也有过的。后来孩子是多起来了,折磨也折磨得久了,少年的锋棱渐渐地钝起来了;加以增长的年岁增长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够忍耐了——觉得从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如我给另一个朋友信里所说。但我的孩子们在幼小时,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静,我至今还觉如此。我想这大约还是由于我们抚育不得法;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起责任,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
父子篇(2)
观察老师,两人大约都不超过四十岁,但已显得很憔悴,脸上都表现出平日的辛苦。少年早熟,中年早衰,我们的“超前消费”如果仅指商品而言还不可怕,令人担忧的是人生命的“超前消费”。于是,对老师们,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内疚了。让孩子别散发出臭气。使老师们呼吸的空气洁净一点,这我还是能做到的吧。
然而又想,现在做小学生也不易。孩子每天抱回的家庭作业总是一大堆。到家就伏在小桌上,案牍劳神,一个部级首长批阅文件也没有这样辛苦。每在后面看着他耸起瘦削的肩胛骨,就像鲁迅在《药》里描写的那样成一倒八字,也于心不忍。回想自己儿时,只知顽皮,寒暑假作业从没完成过,也常感生逢其时,幸亏岁数大了点了。
到底还是“背靠背”的会。散会后,班主任告诉我,儿子不爱说话,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或背书,吱吱唔唔地总不开口,十分腼腆。却也没有说身上臭的话。
我想,关于腼腆问题,等他大了自然会改变的。像我一样,到一定岁数脸皮就厚了。但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总之,还是随他去吧。
二
在家长会上挨了老师的训,又同情老师,想使老师呼吸的空气洁净一点,所以我就很注意儿子的卫生。
孩子自小不爱洗澡理发。上幼儿园的时候,为了省事,只好给他留一个所谓的“妹妹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女孩子。向别人解释,却说这是日本男孩流行的发式。这既是自我辩解,又有点“为亲者讳”的意思。也常带嘲讽地想,等他到了要交女朋友的时候,自己就会爱干净爱漂亮起来。到那时,恐怕成天头疼的倒是供不应求于香波香皂名牌时装之类了。因而也随他头发乱长。
我自己小时也不爱理发。那时小孩的发式一律是“和尚头”,虽不用刀刮,但坚硬的金属推子直接贴在嫩皮细肉上拱,滋味也难受。理发,总有一种受制于人,令人摆布的感觉。我从没见过一个爱理发胜过玩耍的孩子,大概是人生来便不愿受制于人。到大了,逐渐知道外表的重要性,所谓人活得要像个人,其中就包括有必须经常理发洗澡这一程序,似乎理了发洗了澡人便像个人了。在劳改队,队长对犯人实行人道主义最典型的表现,莫过于定期督促犯人理发洗澡;我国的附加工资中还有“洗理费”这一项,更体现出我们国家对人民的家长式的关怀,要使我们国家的这些儿女们个个容光焕发。果然,后来条件稍一具备,不经常理发洗澡,真感觉到不像个人了。孩子在懂得顽皮但不懂得做人的时候,当然没领会到洗澡理发的必要,更不领会自由有一定限度,做人首先须受制于人的道理,于是,带他去理发店总须威胁利诱一番。上了理发椅,就像上了美国式的电刑,其表情堪怜堪叹。但为了使他像个人,也只得横下一条心来。
先是跟我谈条件:光剪发不洗头。但光剪不洗等于不理,头仍是臭烘烘的。所谓“干燥的阳光味”加汗味、头油味、尘土味等等,熏得人退避三舍。所以我们父子俩常常在理发店就争论起来。我儿子还有个优点:他是金钱物质不能引诱的。我也从来没有用“物质刺激”的手段鼓励过他。一次,他拿了一张“大团结”去跟同学换三张贴画,可见他还不懂得钱的价值。所以,谈判也并非在经济范围内进行。他是个自尊心挺强的孩子,已经开始好面子了,针对这种特点,我总是从怎样别讨人嫌这方面来开导他。我并不长于谆谆善诱,本应从卫生学的观点来阐释洗头的必要性的,却常常过分强调了讨人嫌的可怕性。我想,从长远的观点看,这是对孩子将来做人没有好处的。但人总是急功近利,没有办法,从小就灌输了他“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思想。
有时是我胜,就洗头;有时是他胜,就带着满头满脸发槎回家。他胜也好,说明他居然不怕讨人嫌,还有直面他人冷脸的勇气。看他满头满脸的发槎竟敢招摇过市,也不禁羡慕他活得洒脱,而我们大人倒是活得累且拘谨了。我们大人怕个人影响不好、别人的印象不佳,怕流言,怕蜚语,怕的事情太多。孩子之为孩子,就是什么都不怕,不是有“初生之犊不怕虎”的成语吗?什么都怕的人当然仰慕什么都不怕的人,因而孩子有时也会成为我仰慕的对象。但是孩子总归会大的,而我却是不会再小了。他将来也会变得和我一样,什么都怕。他的变,有我的一份所谓教育在内。而我的教育又是要改变他身上令我羡慕的东西,所以我时常迷惑于父教的价值,就像他拿着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