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我在树阴下等你(自序)(1)
我在树阴下等你
(自序)
那天在街头散步,忽然被一位路人认出,他热情地招呼我:"刘心武吧?你住在附近?"
我告诉他:"是暂时住到这边儿。"看他满脸欢喜的表情,我说:"我也很高兴遇上你。对我的讲座有什么意见,尽管给我提出来!"
"讲座?"那瘦高的中年男子笑了:"啊,你以为我是你那揭秘《红楼梦》讲座的粉丝吧?我倒确实是从《百家讲坛》节目里熟悉你模样的,不过,说老实话,你的讲座我看得不多,要说是你的粉丝,那并不是因为揭秘《红楼梦》,我是你随笔的粉丝!你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上的《温榆斋随笔》,我篇篇都看,看完还剪贴起来……"
啊!我的随笔也有粉丝啊!
"你的随笔内容丰富,信息量大,不重样儿,有嚼头儿,行文措词挺讲究,读起来跟啃甘蔗似的,从梢往下,越来越甜,看完一遍,隔段儿时间再读,还能出新的心得……"
我当然应该谦虚。把这位读友的这些话记录在这里,说实在的我有心理障碍,一定会有人认为我是借此吹擂自己。但这是那天发生的真实情况,他确实如此这般地肯定了我的文字耕耘。我说过很多次"期盼批评指正",那也不是虚伪矫情,但我此刻要在这里真情表白:我同样需要支持鼓励。如果你读了我的文章确实觉得不错,我希望你能跟这位读友一样--快把好话说出口!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每年写出、发表大量随笔。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开辟《温榆斋随笔》专栏,已有十多年之久,而二○○八年在在这个专栏里发的文章最多,基本上达到了每周一篇。当然,在别的报刊上,我也还有文章发表。到二○○九年春节在鞭炮声中一算,二○○八年全年的散文随笔文章共七十篇,超过了十万字。于是,决定编成这样一个集子,给自己的生命留下新的心灵轨迹,也为上面提到的那样的粉丝--也许像他那样的喜欢我散文随笔的人士并不多,甚至只有他那么一个。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献上一束采自心田的鲜花。
小说当然是很好的文学形式,人们重视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理所应当。但是,就我们民族自身而言,从文学史的长河考察,就不难发现,诗歌与散文,实际是比小说更具代表性的文学形式。散文这个名称,在上世纪白话文学之前,似乎还不流行。那以前和那以后,出现过许多概念上有所重叠的文学样式的称谓:笔记,小品,札记(记),游记,随笔,杂文……而我以为,随笔这个称谓,概括性最强,我们应该不薄小说爱随笔,才是创作与阅读的正理。
第2节:我在树阴下等你(自序)(2)
我把城里书房,称做"绿叶居",取"我爱每一片绿叶"之意。郊区书房因为离温榆河近,就称"温榆斋"。北京的树,城里,我最爱的是槐树,城外呢,则见榆树就心生欢喜。二○○八年我写出的第一篇散文,是《人在胡同第几槐》,也就用这个题目,做这个集子的书名。
我说过,我近年的写作,是种"四棵树"。第一棵是"小说树",我作为随笔发表的文章里,有的实际上很接近"小小说"(《北京晚报》一创刊,《五色土》副刊就设有"一分钟小说"专栏,而我在半个世纪以前,即一九五九年,就在《五色土》上发表了"一分钟小说",一九八○年《北京晚报》复刊第一期上的《五色土》的"一分钟小说",刊发的也是我的作品:《新豆汁儿记》)。我一直主张好的散文、随笔,应该有人物、有情节、有细节,在很短的篇幅里,能够起承转合,以跌宕甚至悬念抓住读者。我种的第二棵树,就是"随笔树",正宗的随笔与正宗的小说的最大区别,就是应该避免虚构,并且将一种感悟呈现出来。第三棵树呢,则是建筑评论,我有的随笔,就属于建筑评论性质,可以叫作"建筑随笔"。第四棵树就是《红楼梦》研究,除了在《百家讲坛》上开讲并将讲稿整理成书,我也以随笔形式呈现自己的一些新的研究成果。
《人在胡同第几槐》这个书名,我觉得足以概括出我这些文章的内涵与韵味。我的随笔里是有"人"的(绝不是光有"理"),而我定居北京已逾五十八年,"胡同",既是我生命依恋的空间,也是我心灵悸动的源泉。"槐",则是平民化文字的象征。我这些文字,就是写给像街上遇到我的那样的普通人读的。我觉得,编印出这本书,实际上也就是我站在槐树或榆树的阴凉儿下,等候知音。
集子里的文章,按写作时间排列。我觉得这样"花插"着比刻板地"撮堆儿"更自然也更亲切。
已经奔七十去了,作为一个"老小孩",虽然仍喜欢听表扬,到头来,我还是要说一声:不吝赐教。毕竟,活到老,要学到老,读者是作者永远的老师,该表扬表扬,该批评批评,写作者才能"天天向上"。
二○○九年二月十六日绿叶居中
第3节:人在胡同第几槐(1)
人在胡同第几槐
五十八年前跟随父母来到北京,从此定居此地再无迁挪。
北京于我,缘分之中,有槐。童年在东四牌楼隆福寺附近一条胡同的四合院里居住。那大院后身,有巨槐。来北京之前,父母就一再地说,北京可是座古城。果然古,别的不说,我们那个大院的那株巨槐,仰起头,脖子酸了,还不能望全它那顶冠。树皮上不但有老爷爷脸上那样的皱褶,更鼓起若干大肚脐眼般的瘤节,我们院里四个小孩站成大字,才能将它合抱。巨槐春天着叶晚,不过一旦叶茂如伞,那就会网住好大好大一片阴凉。最喜欢它开花的时候,满树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白中带点嫩黄的槐花,于是,就有院里还缠着小脚的老奶奶,指挥她家孙儿,用好长好长的竹竿,去采下一笸箩新鲜的槐花,而我们一群小伙伴,就会无形中集合到他们家厨房附近,先是闻见好香好香的气息,然后,就会从那老奶奶让孙儿捧出的秫秸制成的圆形盖帘上,分食到用鸡蛋、蜂蜜、面粉和槐花烘出的槐花香饼……
父母告诉我,院里那株古槐,应该是元朝时候就有了。元朝是多少年前呀?那时不查历史课本和《新华字典》后头的附录,就不敢开口。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但随着岁月的推移,古槐在我眼里,似乎反而矮了一些、细了一轮,不用四个伙伴合围,两个半人就能将它抱住--原来是自己和同龄人的生命,从生理发育上说,高了、粗了、大了。于是头一次有了模模糊糊的哲思:在宇宙中,做树好呢,还是做人好呢?树可以那样地长寿,默默地待在一个地方,如果把那当作幸福,似乎不如做人好,人寿虽短,却是地行仙,可以在一生里游历许多的地方,而且,人可以讲话,还可以唱歌……
果然我后来虽然一直定居北京,祖国的三山五岳也去过一些,海外的美景奇观也看到一些,开口说出了一些想出的话,哼出了一些出自心底的歌,比那巨大的古槐,生命似乎多彩多姿。但搬出那四合院子,依然会在梦里来到那巨槐之下。梦境是现实的变形,我会觉得自己在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吃力地举起--不是采槐花,而是采槐花谢后结出的槐豆--如果槐花意味着甜蜜,那么槐豆就意味着苦涩。过去北京胡同杂院里生活困难的人家,每到槐豆成熟,就会去采集。我的小学同学,有的就每天早上先去大机关后门锅炉房泄出的煤灰里,用一个自制的铁丝扒子扒煤核,每天晚上做完功课,就举着带铁钩的竹竿去采槐豆。而每到星期天,则会把煤粉合成煤泥,把槐豆铺开晾晒--煤泥切成一块块干燥后自家烧火取暖用,槐豆晾干后则去卖给药房做药材……在梦里,我费尽力气也揪不下槐豆来,而巨槐顶冠仿佛乌云,又化为火烫的铁板,朝我砸了下来,我想喊,喊不出声,想哭,哭不出调……噩梦醒来是清晨。但迷瞪中,也还懂得喟叹:生存自有艰难面,世道难免多诡谲……
第4节:人在胡同第几槐(2)
院子里的槐树,可称院槐。其实更可爱的是胡同路边的槐树,可称路槐。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槐树也有多种,国槐虽气派,若论妩媚,则似乎略输洋槐几分。洋槐虽是外来,但与西红柿、胡萝卜、洋葱头……一样,早已是我们古人生活中的常客,谁会觉得胡琴是一种外国乐器、西服不是中国人穿的呢?洋槐开花在春天,一株大洋槐,开出的花能香满整条胡同。还有龙爪槐,多半种在四合院前院的垂花门两边,有时也会种在临街的大门旁边。
北京胡同四合院树木种类繁多,而最让我有家园之思的,是槐树。
东四牌楼(现在简称东四,一些年轻人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宁愿永远不惮烦地写出这个地方的全名)附近,现在仍保留着若干条齐整的胡同。胡同里,依然还有寿数很高的槐树,有时还会是连续很多株,甚至一大排。不要只对胡同的院墙门楼木门石墩感兴趣,树也很要紧,槐树尤其值得珍视。青年时代,就一直想画这样一幅画,胡同里的大槐树下,一架骡马大车,静静地停在那里,骡马站着打盹,车把式则铺一张凉席,睡在树阴下,车上露出些卖剩的西瓜……这画始终没画出来,现在倘若要画,大槐树依然,画面上却不该有早已禁止入城的牲口大车,而应该画上艳红的私家小骄车……
过去从空中俯瞰北京,中轴线上有"半城宫殿半城树"一说,倘若单俯瞰东四牌楼或者西四牌楼一带,则青瓦灰墙仿佛起伏的波浪,而其中团团簇簇的树冠,则仿佛绿色的风帆。这是我定居五十八年的古城,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的歌哭悲欢,都融进了胡同院落,融进了槐枝槐叶槐花槐豆之中。
不过,别指望我会在这篇文章里,附和某些高人的高论--北京的胡同四合院一点都不能拆不能动,北京作为一座城市正在沉沦……城市是居住活动其中的生灵的欲望的产物,尽管每个生灵以及每个活体群落的欲望并不一致甚至有所抵牾,但其混合欲望的最大公约数,在决定着城市的改变,这改变当然包括着拆旧与建新,无论如何,拆建毕竟是一种活力的体现,而一个民族在经济起飞期的亢奋、激进乃至幼稚、卤莽,反映到城市规划与改造中,总会留下一些短期内难以抹平的疤痕。我坚决主张在北京旧城中尽量多划分出一些保护区,一旦纳入了保护区就要切实细致地实施保护。在这个前提下,我对非保护区的拆与建都采取具体的个案分析,该容忍的容忍,该反对的反对。发展中的北京确实有混乱与失误的一面,但北京依然是一只不沉的航空母舰,我对她的挚爱,丝毫没有动摇。
最近我用了半天时间,徜徉在北京安定门内的旧城保护区,走过许多条胡同,亲近了许多株槐树,发小打来手机,问我在哪儿?我说,你该问:岁移小鬼成翁叟,人在胡同第几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