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数码相机正要按下去的一霎间,章茜大喝一声,“慢着。”
“又怎么了?”我愕然站在屋角,一副不解的神情。
她走近大理石桌,理了理桌上那束鲜花,把两枝多头香水百合向上提了提,使得四朵百合在十朵粉色玫瑰与一簇黄莺中白得分外耀眼。
“这样就对了,要突出百合。”章茜退居一旁,“现在可以照了。”
我稍稍按下照相键,等液晶屏前绿灯亮起后,再使足劲按下去,一簇盛开的鲜花就显现在液晶屏上。
“怎么样,给我看看。”章茜一把抓过数码相机,脸几乎贴在相机的液晶屏上,睁大眼睛仔细看。她是深度近视,因为爱美,不肯戴眼镜,用博视伦又经常眼角膜发炎。
“香水百合还是不够突出。”她摇摇头,不甚满意。
“要不要把黄莺换成满天星?”这方面我是外行,只能提建议。
她揉了揉眼,不屑道,“你好像只知道满天星。”
的确如此,所有花中,我独爱只作陪衬的满天星。
“也罢,更新到网上去吧。”她挥挥手,有些无可奈何。天知道,为了给这束花造型,已经浪费掉我们一个早上的光阴。
来到电脑前,通过数据线读出相机里照好的照片,用制图软件稍作处理,然后上传。
“取什么名字呢?”我问章茜。
“这是你的工作。”她头也不抬,蹲在地上,整理一个花篮。
章茜与我是相交多年的老友,在同一公司工作两年后,我们一起离职,开了这间名为“海上花开”的花店。由于花店地理位置不佳,多半的生意,都是从网站上接洽。
www.seaflower.com是花店的网站,上面有个留言本与聊天室,供访客留言与交流。
不用一会儿,网站更新,那幅刚从数码相机内上传的图片,显示在网站首页最显眼的位置,我为这束花取名为“此情不渝”。
明天就是七夕情人节,这束花,算我们送给天下有情人的礼物,售价仅为一百五十元。
“看看怎么样?”我拉起蹲在地上插花的章茜。
她拿着鼠标左右点点,“嗯,不错,你的网页设计还会有错?”
“主要是因为你插的花很美。”
说完,彼此相视一笑。我们经常这样,非常臭美的恭维彼此,从而得到更强的信心。
中午在花店旁的小餐厅内用餐,我喜欢这里的清炒黄瓜片,章茜喜欢油淋茄子。
“明天轮到你送花了。”章茜向我眨眨眼。
“为何每次送花的旺日,都由我当差。”我拈一片黄瓜放在嘴里,不忘抱怨。
“因为你运气不佳。”章茜非常得意的说。
我的运气向来不佳,高考差一分上本科线,工作不到一年却被老板娘误以为是勾引她老公的狐狸精。
当时很沮丧,问章茜,“你说我哪里像狐狸精。”
她回答,“你对狐狸精的印象还停留在聊斋志异的年代,现下狐狸精都饱读诗书,一身书卷气,要么任办公室文员,要么当助理,就是你这模样。”
真真被她的回答气死。
由于老板娘拒绝给我道歉,第二天,章茜与我一同辞职。
“其实你勿须与我一同请辞。”走出公司大门,我对她说。
“这种公司,何必留恋?说不定你前脚刚走,狐狸精这名号就落到我头上。”
想想也是,那个胖胖的老板娘一天到晚瞪着一双死鱼眼,像个摄录机,仿佛全公司女人都要勾引她那同样又胖且秃的老公。
只不过月余之前的事,现在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如今,花店多如牛毛,再加上地理位置的劣势,所接的只不过是零星小生意,交了房租水电,除去工商税收,赚钱免谈,最多只能维持生计。
“你会后悔吗?”我问章茜。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辞职开花店。”
“这是平生所做之事中,最不让我后悔的一件。不用处理复杂人事关系,只跟花草树木与你打交道,夫复何求?”
“我也不后悔,所以明天再忙也无所谓。”
这天晚上,留言本里有一条新留言:
“从明日起,欲订一月‘此情不渝’,请于午夜十二时在贵站聊天室详谈。”
落款为苏启天。
订购一月的“此情不渝”,这对我们来说,是笔大生意,我与章茜的脸上恨不能笑出一朵花来。
“一起坚持到十二点,迎接我们这笔大买卖。”我笑着对章茜说。
“嗯。”她坚定的点点头。
约莫十一时,章茜一脸倦意。
“我不行了,要睡觉。”她打了个呵欠。
“都等了这么久,再坚持一会儿又何妨。”
“谁知是不是戏耍我们,真诚心要谈,何必等到深夜十二时。”
“万一所言是真,岂不白白丢失一个赚钱的机会。”
“你慢慢等,我先去睡。”
她伸伸懒腰,上了二楼,余下我独自等那位名叫苏启天的人。
这是本城一条孤清冷寂的街,将至十二时,街上寂寥得没有几个行人,昏暗的街灯无法驱走无边的黑暗。偶尔有脚步声从远方传来,合着自己固有的节拍,近了,然后又远去。
租下这间店面,完全是因为租金便宜,更因为楼上的二居室,可供我与章茜安身立命。
墙上的钟一格格缓慢行走,终于停在十二时整。
他应该来了吧,我刷新在线列表,空空的聊天室里,仍旧只有牟星一个。
在网上,我叫牟星,这也是我的真名。据父亲回忆,在母亲生我的那一刻,他在医院长廊的窗前,看见一颗流星自空中划过。
听老人们说,一颗流星坠下,就表示一个人死亡。而我,却在那一刻降生。
生死轮回的事,谁又说得清?
五分钟后,仍旧没有动静,是否真被章茜言中,那条留言,只不过是一个无聊人的戏耍?可是,我却像有预感,觉得这绝对不是。
女人的第六感,通常很灵。
关上店门,打扫完玻璃花屋,再回到电脑前,发现在线列表上多了一个叫苏启天的人。
“嗨!”我向他打招呼。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一个控制应用突然出错,修改时花去不少时间。”他向我道歉。
“你不用向我解释,晚一点没关系。”
“可是有的事,晚一点时间,就会错过一生。”
“幸好我会等你,不用错过。你决定订一月的‘此情不渝’?”我乘机谈生意。
“嗯。”
“送到什么地方?”
“金樟花园C座802室,从明天开始送,把花放在门外即可。”
对金樟花园,我有些印象,是位于本市黄金地段的一栋高级公寓。
“其实我们可以敲开门,把花亲手送到顾客手里。”
“谢谢,不用。”
“还有什么额外要求吗?”
“能不能把黄莺换成满天星?”顿了一会儿,他问我。
“当然可以。”
其实刚开始“此情不渝”这个创意时,我就提出用满天星,只是章茜坚持要用黄莺。这方面,她比我专业,建议搁浅,只能作罢。想不到如今,却遇见一知己。
“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付帐的时间能否晚几日,因为现在我不在大陆,付帐不便,而在本城的朋友,却又暂时联系不上。”
“可以。”我回答果断,没有丝毫犹豫,就像相信他在留言本上那条留言没有丝毫戏耍成份那样坚定。
“谢谢你,可我用什么方法付帐给你?”
“网站上有我们的银行帐号以及开户行。”
“那就这样,晚几天,我会把款转到你们的帐上。”
七夕情人节,我起了个大早,一般情况下,章茜会早睡早起,而我,正好相反。
当章茜看见我呆在玻璃屋内劳作时,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这么勤劳,很少见。”
“今天会很忙碌,我帮你多插几束‘此情不渝’。”
平日不忙时,插花一直是章茜的事。她对插花要求很高,而我又做不到完美。
章茜洗涮后,搬一个小板凳,坐在我身旁,与我一起插花。忽然,她注意到我手上快要完工的一束“此情不渝”。
“怎么会是满天星?应该用黄莺。”
“这是顾客的要求。”我舞了舞手里那束花,得意的说。
“什么顾客,这么没品味。你看看,用满天星效果真是很差。”
打量怀里的花束,比昨天章茜插好的那束,的确要逊色三分。心里明白,嘴上却不服输。
“顾客是上帝,他认为美就美。”
章茜想想,点了点头,“也对。他们付帐,理应是上帝。”顿了一会儿,又道,“订金呢?付了没有?”
“会晚几天付。”
“什么时候送花?”章茜紧张的问。
“今天开始。”
“星儿,你应该知道先付帐后送花的道理。”
“我知道。”
“那为何还插一束用满天星配的‘此情不愉’。”
“昨日已应承他,岂能言而无信。”我一如既往相信那个叫苏启天的男人,“如果他真是戏耍,让我赔偿花店的损失。”
“真拿你没办法。”章茜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望向我,“你知道为何你总会运气不佳?”
“不明白。”
“因为你太容易相信人。 ”
我摇摇头,表示不赞成她的观点,低头继续整理那束“此情不渝”。
“不听我的也罢,你这样下去总是要吃亏的。”
章茜喜欢这样,不失时机倚大卖大教训我,而她,只不过比我大月份而已。
“好了,你看漂亮吗?”我把插好的“此情不渝”举到章茜面前,乘机叉开话题,“我都已经弄了一早上。”
“一点儿也不漂亮,看来你今天早起,并不是为了替我插花,而是为了插这束非常别扭的‘此情不渝’。”
我挤了挤眼,背着包,拿起准备好的几束花放在车篮里,然后推车出门,向守店的章茜挥挥手道,“今天路线颇长,一直到金樟花园,中午吃饭不用等我。”
骑上车后,听见章茜在背后咕哝一声,“自讨苦吃。”